第四章 我只信左巴(第4/6页)

当年,我的外祖父住在克里特的一个乡镇上。他每天晚上都提着灯笼绕村子转一遭,看看是否会偶然碰到外乡人,一遇到就把他带到家里,以丰盛的酒饭款待。然后,他坐在长沙发上,点上长管烟斗,急迫地对酒足饭饱的客人说:“说吧!”

“说什么呀,穆斯托约尔伊老爹?”

“你是干什么的?你是谁?你从哪儿来?你看见了哪些城市和哪些村镇,全都讲讲。好,说吧!”

于是客人开始东拉西扯,杂乱无章、真真假假地说起来。我的外祖父抽着烟斗,安然坐在沙发上,听他讲述,跟他漫游。要是他喜欢这客人,就对他说:“明天你再待一天,别走了。你还没有讲完呢。”

我外祖父从未离开过村子,甚至连坎迪亚或干尼亚都没有去过。“去那里干什么?”他说,“坎迪亚人和干尼亚人常从这里经过。既然坎迪亚人和干尼亚人会到我这里来,还用得着我去吗?”

如今,在克里特海滨的我,延续了我外祖父的怪癖。我也像他一样打着灯笼找到了一位“客人”。我不让他走,为他花费的比一顿晚饭贵得多,可这值得。每天晚上,我都等他干完活,让他坐在我对面,一起吃饭,这是他该付账的时候了。我对他说:“说吧!”我边抽烟斗,边听他说。这位客人探测了大地也探测了人的心灵。听他讲话我永不厌倦。

“说啊,左巴,说啊!”

只要他一张口,整个马其顿就在我和他之间这块小小空间展现开来。它的山、森林、激流、游击队、辛勤劳动的妇女和高大粗犷的男人;阿托斯山及山中的二十一所寺院;火药库和大屁股懒汉。

左巴讲完他的僧侣故事,开怀大笑说:“老板,上帝保佑你不长骡子屁股,也不长僧人的肚子!”

每天晚上,左巴领着我穿过希腊、保加利亚、君士坦丁堡。我闭上眼睛,就都看见了。他跑遍混乱、动荡的巴尔干半岛。他在惊愕中用一双时刻都睁着的小鹰眼,把一切都观察到了。我们认为司空见惯而漠不关心的事情,在左巴看来却是一个个可怕的谜。而每当他看见女人走过,就目瞪口呆,停下脚步。

“这是个什么奥秘?”他问道,“女人是什么?她为什么叫我们这样晕头转向?这是怎么回事儿,你给我说说。”

无论看到一个人、花朵盛开的树还是一杯清水,他都同样惊奇地向自己发问。他对每天见到的每一件东西都好像是初次看到。

昨天,我们在木板房前坐着。他喝了杯酒就惊慌地转过头来问我:“这红水是什么?跟我说说,老板。老根生枝,一串串酸珠子挂在枝上,过一段时间,太阳把它晒熟了,珠子就变得像蜜那样甜,人们管它叫葡萄。压榨葡萄,挤出汁,放在桶里,让它自己发酵,到八月十五圣乔治酒神节那天打开盖子,就成了酒!这是个什么样的奇迹啊!你喝了这红水,你的灵魂就高大起来。你的一身老骨头架子装不下它了,它能向上帝挑战。这是什么东西,老板,你说说。”

我没有回答他。听左巴的谈话,我感觉到恢复了原始世界的纯真。每件褪了颜色的日常事物,又呈现出它来自上帝之手时的原始光辉。水、女人、星星、面包,又回到它们最初的神秘渊源。神圣的旋风在空气中刮起。

这就是我为什么每天晚上躺在海滨的鹅卵石上,急切地等待左巴到来。他沾满一身汗泥和煤灰,从地下深处钻出来,迈着大步冲下来,像一只硕大的老鼠。我从老远就猜出他这天的工作进行得怎样,是耷拉着脑袋还是昂起头来甩着两只长胳膊。

起初,我跟他一起去。我观察那些劳工。我努力走上一条新路,关心实际工作,了解、爱护在我手下工作的人,去体验我期望已久的不再与文字而与活人打交道的欢乐。我做了一些浪漫主义的计划:一旦褐煤开挖进展顺利,就组织一个公社。我们所有的人都劳动,一切都共同所有。我们大家吃一样的东西,穿一样的衣服,像兄弟一样。我在心里创建一个新的宗教,为新生活播下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