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才叫做人哪(第3/7页)

左巴坐在我对面,愉快地喝着咖啡,把面包抹上黄油和蜂蜜,大口吃着。他的脸慢慢变得开朗平静,嘴也显得柔和了。我偷偷地观察他,发现他睡意已消,眼睛越来越闪闪发亮。

他点燃了一支烟,惬意地抽着,蓝烟从多毛的鼻孔喷出。他盘起右腿坐在上面,那是一种东方式的怡然自得的姿态。显然,现在的他可以说话了。

“我是不是头一回来克里特?”他开口了,边眯缝着眼,通过舷窗朝远在我们身后的伊达山望。“不,不是头一回。1896年,那时我已经是个大人了。我的胡子、头发乌黑,真正本来的颜色。我有三十二颗牙。我一喝酒就先吃冷盘,后吃正菜。可偏偏在这个时候,魔鬼就要在克里特爆发革命。”

“那时候,我在马其顿当货郎,走村串巷,卖针线杂货。我不收钱,我要奶酪、羊毛、黄油、兔子、玉米。然后,我把这些东西转卖出去,赚一倍的钱。晚上,我不论到哪个村,都知道该去哪户人家住下。每个村都有个好心肠的寡妇。我送她一轴线或一把梳子,要不一条黑头巾—— 因为她死了丈夫,我就跟她睡觉。这并不花我多少钱。老板,不花多少钱就能过快活日子!可是,正像我跟你说的,这时候克里特拿起武器了。‘真倒霉!’我对自己说,‘这个克里特,它永远不叫我们安生。’然后我把线轴、梳子丢到一边,扛起了枪,和别的叛乱分子一起到克里特去了。”

左巴沉默下来。这时,我们沿着一个恬静、多沙的圆形港湾前行。水波缓缓涌上岸边,没有溅起浪花,只是沿着沙滩留下一片薄薄的泡沫。云彩散开了,太阳光辉灿烂,形势嵯峨的克里特变得静谧、安宁。

左巴转过脸去,用嘲笑的神情看我。

“老板,你以为我要跟你说我砍了多少土耳其人的脑袋?要不就像克里特人那样,把割下来的土耳其人的耳朵泡在烧酒里?我不会说这些!我觉得这无聊,感到羞耻。太疯狂了。今天我冷静下来,问自己这是多么疯狂的举动。朝一个对我们什么也没有干的人扑上去,咬他,割掉他的鼻子,揪下他的耳朵,剖开他的肚子,所有这些,还要叫上帝帮忙。换句话说,也要求上帝剖鼻子和耳朵,剖肚子。

“可是在当时,我血气方刚、头脑发热,不会停下来分析一下。要做出正确的、恰如其分的思考,一定得心平气和,上了年纪,缺了牙齿。一个人没有了牙的时候,就容易说:‘小伙子们,别去咬啦!这是耻辱。’可是,当人长着三十二颗牙齿,他就是一头猛兽。是的,老板,人年轻的时候就是一头吃人的猛兽!”

他摇了摇头。

“他吃羊、吃鸡、吃猪,可要是不吃人的话,他就满足不了。”他将烟卷在放咖啡杯的碟子上碾碎,“不,他满足不了。我的大学问家,你说呢?”

可是没等我回答,他就用眼睛估量着我说:“你能说什么呢?据我了解,你从来没有挨过饿,没杀过人,没偷过,也没跟别人的老婆睡过觉。那世界上的事你能懂得些什么呢?头脑天真,身上的肉没有见过太阳……”

他以毫无掩饰的蔑视口气评价我,而我也为自己那双纤细的手、苍白的脸和从来没有溅上过血和污泥的一生感到羞愧。

“好吧!”左巴伸出大手在桌子上一抹,好像用一块海绵把它揩净,“好吧,我还要问你一些事儿。你看过大堆大堆的书,也许你知道……”

“问吧,左巴。”

“真奇怪,老板,真奇怪,有件事把我给迷惑了。我们这些叛乱分子,干了烧杀掳掠、荒淫无耻的事,结果把乔治亲王带到克里特来[2]。自由了!”

他睁大眼睛,惊愕地看着我。

“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他低声说,“一个天大的奥秘!莫非为了使自由来到这个世界上,就一定得这样大屠杀,干这么多可耻的事?要是我把种种卑鄙行径和暴行给你讲了的话,你头发都得竖起来。可是所有这一切的结果是什么呢?自由!上帝没让我们遭到天打雷劈,反而给了我们自由!我就怎么也弄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