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是一个男子汉(第3/6页)

人的灵魂陷入肉体的泥潭中,仍然处于不完美的原始状态。由于功能发展不全,她不能清晰准确地预感未来。要是她能做到这一点的话,那么这次分别该会是多么不同。

天越来越亮。两个清晨混同起来。挚友的脸庞看得更清楚了,他在码头上,满面愁容,纹丝不动地站在雨里。咖啡馆的门开了,海在咆哮。一个矮胖水手,两脚叉开,胡髭两边下垂,走了进来。室内响起了欢快的喊叫声。

“你好,莱莫尼船长!”

我躲到一个角落里,想再集中一下思想,可朋友的面孔在雨中溶解,消失了。

室内更亮了。莱莫尼船长面有愠色,沉默不语。他掏出琥珀念珠拨弄着。我竭力不去看,不去听,想追回一点刚刚消失的幻影。一想起朋友叫我“书虫”,夹杂着耻辱的怒火又在我胸中复燃。这个词体现了对我至今所过着的日子的极度厌恶。我对生活是如此热爱,怎么会那么长时间以来让自己陷入故纸堆里!就在分别那天,朋友帮我看清楚了。我已经卸下了包袱。既然认识到自己的不幸是什么,就能战胜它。它再不是散乱和无形的了,它已成为一个词,有了形体,那么我去同它斗争就不那么难了。

那次谈话确实无声无息地在我身上起了作用。我无法忍受自己有这么个可耻的称谓,从此就努力找机会,摆脱故纸堆投身到行动中去。就在一个月前,机会到来。我在靠利比亚海的克里特海滨租下一个被遗弃的老褐煤矿。现在,我将要去和工人、农民,那些淳朴的人生活在一起,远离“书虫”之流。

出发前做准备时,我的心情异常激动,仿佛此行有着某种神秘意义。我已决定改变生活。我对自己的灵魂说:“直到如今,你都只满足于虚幻的影子;现在,我领你去见识实实在在的东西。”

终于准备就绪。临行前翻看文件时,我发现一部未完成的手稿。我看着它,心里犹豫了。两年来,一个极大的欲望,一粒种子:佛陀,在我灵魂深处颤抖。我时时刻刻都觉得它在我身体里发育、成长。它长大了,开始动弹,用脚踢,想要问世。我已经没有勇气把它抛弃,我不能,做如此的精神流产为时过晚了。

正当我拿着手稿,犹豫不决的时候,朋友那讥讽又亲切的微笑忽然在空中出现。“我把它带走!”我生气地说,“我把它带走,你别笑!”我像对一个婴儿似的,小心翼翼地把手稿用布裹起来。

莱莫尼船长发出低沉嘶哑的声音。他讲起那些水精灵,暴风雨时爬到他的船桅上,还伸出舌头舔来舔去。

“它们身上软绵绵、黏糊糊的,你要是抓住它们,手就烫得火热。有一回,我摸了它们再捋胡子,我就像鬼似的整夜发光。好啦,我跟你们说,海水灌进了船舱,我的货物被浇湿,变得沉重,开始倾斜。我完蛋了。可是上帝对我发慈悲,及时送来了雷电,劈开舱口挡板,所有煤都倒到海里。海里满是煤,可是船轻了,重新浮起来。就这样,我又一回脱险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我的“旅伴”—— 但丁袖珍本,点燃烟斗,舒舒服服地靠墙坐着。我一时犹豫:汲取哪段诗句呢?地狱篇中的滚烫沥青,炼狱中的圣火,还是直接去那最高层次的“人类希望”?我可以选择。手捧但丁袖珍本,品味着选择的自由,清早选读的诗句将给我的一整天定下音来。

我沉浸在憧憬中,打算下决心。突然,一种不安感袭来,我抬起头。不知怎么的,我有一种头顶上被打了两个洞的感觉。我急忙转过身来,朝镶玻璃的门望去。一线希望闪电般划过,“也许我将再次见到我的朋友!”

我准备好迎接奇迹。但奇迹没有出现。一个高个子、干瘦、双目圆睁、约莫六十岁的陌生人,把鼻子贴在玻璃上看我。他腋下夹着一个扁平的小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