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野中先生!野中先生!”听到纸门外传来两声呼叫时,宗助正处于半昏睡状态,他想回答一声:“是!”但嘴巴还没张开,就已失去知觉,重新陷入了昏睡。

等他再度睁开眼睛,心中不觉一惊,立刻跳起来,走到回廊边。只见宜道身穿鼠色粗布和服,肩上挂根布条撩起两袖,正在精神抖擞地擦地板。

“早啊。”宜道今晨也已参禅完毕,现在回庵里来做各种杂务。宗助想到他刚才特地来唤醒自己,结果自己却懒得起床,不免觉得十分羞愧。

“今早我又不小心睡过头了,真是失礼啊。”说着,宗助悄悄从厨房走向井台边,从井里打些冷水上来,尽快地洗完了脸。脸颊旁边的胡子已经很长,摸起来很扎手,但他现在没有工夫去在意这些,脑中只是不住地把自己跟宜道放在一起对比。

当初在东京拿到介绍信的时候,宗助得到的讯息指出,这位宜道和尚是个天赋异禀的人物,而且在禅学方面,已经修得不同凡响的成果。但是亲眼见到和尚之后,宗助发现他的态度竟然那么谦恭卑微,简直就像个目不识丁的小跑腿。譬如和尚现在用布条撩起袖管辛勤做工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独当一面的一庵之主,反而像是庙里专干杂务的小和尚。

宗助也听说,这位身材矮小的年轻和尚出家之前,曾以俗人的身份来这儿修行,那时他盘腿打坐,连续坐了整整七天,丝毫不曾移动身体,坐到最后,两腿疼得站不起来,去厕所的时候都得扶着墙壁才能勉强行走。那时他还是一位雕刻家,等到开悟见性(1) 那天,他高兴地奔到山后,高喊:“草木国土,悉皆成佛。”之后,便剃度出家了。

宜道负责管理“一窗庵”至今已满两年,这段日子当中,他从没铺过床,也没伸直两腿躺下去好好睡一觉。据他表示,即使在冬天,他也只是穿着僧衣靠在墙上打盹。以前当侍者的那段日子,就连师父的丁字裤腰布都得由他负责清洗。不仅如此,若是偷闲坐下来休息一下,马上就会有人故意刁难或责骂。那时他也常常感到悔恨,不知自己前世作了什么孽,才会遁入空门来受这些苦。

“好不容易熬到现在,日子比较好过了。但是未来还长着呢。老实说,修行是件苦差事。若是轻轻松松就能获得成果,像我们这些资质愚钝的,也不需要连续吃苦十年、二十年了。”

听了宜道这番话,宗助觉得很茫然,他对自己缺乏毅力与精力感到心焦,更觉得非常矛盾,若是花费那么多岁月还不能获得成果,那自己又何必跑到山上来呢?

“千万不要觉得白跑了一趟。打坐十分钟,就有十分钟的功德,打坐二十分钟,就有二十分钟的功德,这是毋庸置疑的。况且,只要你开头就能悟出其中诀窍,以后就算不能经常如此,也没问题了。”

回想到这儿,宗助觉得就算勉为其难,也该回到自己房里再去打坐。谁知就在这时,宜道却来邀他一起去听讲。

“野中先生,提唱的时间到了。”听到宜道呼叫自己时,宗助打从心底感到欣喜。师父给的那道无从解决的难题令他烦恼,就像在秃子头上抓不到头发的感觉。像现在这样一面凝神打坐,一面为那道难题烦闷,实在太痛苦了。宗助这时只想站起来活动一下身体,不论是多么耗费体力的任务都无所谓。

师父提唱的场所距“一窗庵”一百多米,两人越过荷花池之后不向左转,直接向前走到道路尽头,从那儿抬头望去,可以看到松树的枝丫之间有一座气势雄伟的高大屋顶,上面覆盖着瓦片。宜道怀里揣着那本黑皮书,宗助当然是两手空空。他到了这里之后才明白,所谓的“提唱”,就是学校里所谓的“讲课”之意。

这栋建筑的天花板很高,房间非常宽敞,跟屋顶的高度成正比。屋里非常寒冷,榻榻米已经褪色,跟陈旧的决柱互相辉映,充满了陈年旧事的寂寥。跪坐在室内的那些人看起来既低调又朴实。大家都是随意入座,却听不到任何人高声交谈或说笑。和尚全都披着藏青麻布袈裟,房间的正面摆着一张曲禄椅(2) ,众人分别在椅子的左右两边排成两行,相对而坐。曲禄椅上涂着红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