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言之神(第4/5页)

——小说越写越艰难让我很困扰。

——是吗?可是……

对方吞吞吐吐,似乎不服气。《威廉·迈斯特》 (16) 不是抱着复杂想法写成的小说。我温柔地这么告诉自己,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了解了,然后,萌生安静、温暖的想法。我忽然很想下象棋,邀请对方来一局,深田久弥也笑了,随和地答应我。我想来一盘日本最有气质、最从容的棋赛。起先是我赢,接着我就开始急躁,所以输了。我似乎还是略胜一筹。深田久弥在日本,是率先创造出“精神的女性”的头等作家。对于这个人,以及井伏鳟二 (17) 氏,必须更慎重对待。

——就当作是一比一。

我一边把象棋收回盒子,一边说:

——他日再较量吧。

这将成为深田氏日后关于太宰唯一遗憾的回忆。“一比一。他说改天再较量,我本来还很期待呢。”

来这里的路上,我本来坏心眼地打算邀深田氏出去散步,一起酗酒,另外也准备了两三句梅菲斯特 (18) 的恶魔嗫语,可是接触到这般安静的生活后,我连粗气都不敢喘,宛如一片樱花花瓣落在掌心的微痒,令我本应充分伸展过的四肢都萎缩了,渐渐喘不过气,最后啵的一声夭折。我像有口难言已被驯养的母豹,就此悄然告辞。满园盛开的桃花目送我离去,我不禁回头,但我不是在看花。我是在凝视那盛开的枝头上仿佛畏寒微微颤抖的绳子。把那条绳子放进口袋吧。我站在门旁的石阶上,凝视遥远的地平线,远岚氤氲的美好渗透五脏六腑,那一刻,我深感惆怅、落寞。还是回去向深田久弥和盘托出,两人一起抱头痛哭吧。笨蛋。卑鄙。千钧一发之际,我忍住了。把这双编织鞋的鞋带两条绑在一起。如果太短,长裤下的绳子还有二尺。决定之后,我像大盗般迈开大步。黄昏的街头,我迎风行走。路旁微微泛白的日莲上人 (19) 昔日在街头弘法布教的遗址,倏然映入眼帘,不禁脱口说出“时机不利于我”这句连自己也没想到的粗鲁言辞,然后微感惊讶地说声:“咦?”是因为不敌季节,所以才要去死?该不会,真是如此吧?我驻足,如此质问。得到否定的答案,这次开始缓步前行。若能得到死去较安乐的确信,我肯定会毫不迟疑地去死!明明没什么,却因除了自我了断之外不知如何表达自我意志,也因为满怀慈爱,对于脆弱如一掬清水的这些青年,深感怜悯。我甚至准备了一套不动如山的哲学体系来证明,死去较好的这个建议,绝非恶魔的嗫语。于是,对那晚的我而言,缢死,酷似健康的养生之道,是经过缜密计算得失之后的结果。我无法生猛地活下去,因此要死。事到如今或许已多说无益。朝着自杀的目标,已笔直形成一条明快、完美的铸型,我就像被熔化的铅液,只要倒入铸型即可。为何选择缢死的方式?不是模仿斯塔夫罗钦 (20) 。不,说不定,真是如此。自杀虫的感染,比黑死病还要确实地扩大三倍波纹,比王宫丑闻的耳语还要迅速十倍。对于特地在绳子上涂肥皂,如此细心谋求安乐往生之举,我无比赞成。依照专攻医学的侄儿所言,缢死,这五年来在日本有百分之八十七的比率成功,而且,据说过程几乎毫无痛苦。我曾一度服药自杀却失败了,一度跳海自杀也失败了。日本的斯塔夫罗钦选择缢死这个手段,没必要在房间里一直走来走去左思右想。我本想找家旅馆投宿,洗净身体,穿上旅馆提供的崭新浴衣,干干净净死去,但是又怕我的身体会带给那栋建筑无法挽回的重大创伤,把清寒的一家人(想必是五六人)踢入悲惨境遇,我一路走到镰仓车站前的热闹街道入口,转身向后,沿着刚刚才走来的昏暗道径又慢慢走回去。车站附近酒吧的收音机广播朝我追来,现在差五分就八点了。收音机告诉我,台湾地区正在下大雨,日本好地方电台的实况播出到此结束。这条路冷清得只要待到太晚立刻会引人起疑。好事得趁早,这句幽默的俗语浮现心头,然后,突然想起两三个亲人的遭遇,我一路走进路旁的杂树林。地势形成徐缓的小丘,风至今未停,沙沙地摇响杂树林的枝丫,令我感到寒冷。随着夜深,我引人起疑的可能性也越来越高。我很怕遇见人,一路朝林子深处走。走了又走,身体难以决定,最后,我的鼻尖前,耸立一丈高的红土山崖。仰头一看,崖上,也许是有神社,只见一座约有我等身高的小牌楼,常绿阔叶树林很茂密,那种奥秘吸引我,我拨开芦苇与野蔷薇,寻找通往崖上的路,但一直找不到那样的路,最后,我只好伸爪攀爬山崖的红土,没有新月斑纹的熊,没有新月斑纹的熊,我低喃两次。好不容易爬到崖上,朝脚下一望,镰仓街头星罗棋布的万家灯火,仿佛垂手可及。熊四处徘徊寻找场所。我并未让药物麻痹脑袋,也没有借酒装疯。长裤口袋里还有二十几圆。我要秉持一丝不乱的意志自杀。等着瞧好了,我的知性,直到死前最后一秒也不混乱。但是,我偷偷在意形式。我渴求清洁忧闷的影子。约有我手臂粗的树枝晃动,一瞬间,宛如紫藤花,果然还是不行,我放弃希望了。哪来的忧闷啊,根本是呆头呆脑。而且与传言不同,过度的痛苦,令我不禁“啊啊!”惨叫。不轻松呢,我试着如此嘟囔,很喜欢很喜欢自己这样的声音,然后,再也忍不住流下泪水。临死前的心头有种种影像如走马灯闪过,果然热闹,但是,我完全不行了。我像被钓起的壁虎徒然在半空中甩动手脚挣扎。形式的笨拙令我打从心底哑然,连我内心的小家子气作家都探出头:“人类最悲痛的表情不是眼泪,也不是白发,更不是眉心的皱纹。最苦恼的场合,人会默默微笑。”我奄奄一息。每三十分钟似乎才若有似无地呼吸一次。低泣声如蚊蚋。但是痛苦越来越剧烈,头脑反而清明,毫无昏倒的前兆。我不得不这样束手无策地等着喉头软骨压扁的那一刻。啊啊,我选了多么不灵光的死法啊。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懂缢死之苦。我明确地睁大双眼,默默等待晕厥。而且,我早已知道那一刻自己的脸孔。这双眼已可清楚预见。整张脸会变成暗紫色,嘴角两侧冒出雪白泡沫。中学时代的柔道比赛上,我曾见过与这张脸一模一样鼓起的河豚脸。当时感到非常滑稽,还心想何必如此卖力到口吐白沫。一想起那位柔道选手,我顿时感到对自己的严重侮辱,并且因愤怒而战栗。停!我伸手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住树枝。野兽般的咆哮不禁自腹底喷出。曾听说一根外国香烟与一条人命以同等价格交换的故事。我的情况,正是如此。我拿掉绳子,当场趴下,就这样,像死人般瘫了一小时左右,甚至无法像蚂蚁那样稍微蠕动。那一刻我想起口袋里的昂贵香烟,万分欣喜,反弹似的猛然起身。以颤抖的手撕开香烟封口叼起一根烟。就在我身后,簌簌传来人的动静。我一点也不怕,好一阵子,只是吞云吐雾,然后缓缓转身注视,只见小牌楼在月光下如象牙般洁白浮现,除此之外,连一只小鸟的影子也没有。啊啊,我懂了。刚才那动静,八成,是死神逃走的脚步声。虽然很同情死神大人,不过话说回来,香烟这种东西,真是美味啊。不成为大师没关系,写不出杰作也没关系,只要躺着来一根喜爱的香烟,工作后小憩片刻。那样丢人却万分甜美的小市民生活,不瞒各位,我开始觉得自己好像也能毫不勉强地做到,思索着“俗物的纯粹度”这个对铜绿田的妖云 (21) 论者而言颇为不适合的题目,眼睛悠哉地四下搜寻着哪一盏才是深田久弥家的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