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言之神(第2/5页)

那晚,自歌舞伎剧场遁走,在暌违一整年的瓢屋喝了清酒喝啤酒,再喝清酒,然后再喝啤酒,约莫二十枚五十钱的硬币就这样花光了。三年前,我在这里许下过明确的承诺。现在我出人头地了。你是好孩子,快去把今早的报纸拿来。你看,是吧。上面有我的照片。这个啊,就是我的小说的出版广告喔。照片看起来像在哭?会吗?我应该是在微笑吧。忘了承诺?啊,慢着,慢着。这是你替我找报纸来的谢礼。非常随意地,又乱花了两三圆,蓦然想到姐姐,无法遏止的呜咽,猛然冲上鼻腔,抓住三十岁上下的新内派 (6) 走唱艺人,请对方喝酒,走唱艺人看客人年轻便掉以轻心,狮子大开口地要求喝威士忌。咦,这真是失敬失敬。年轻的客人很大方,哄骗之下过来请他喝了一杯威士忌,进而还问他想吃什么。新内派艺人越发放松戒心,托着腮,回答想吃茶碗蒸,藏在黑眼镜后方的眼睛,正鄙薄浅笑,如今得意扬扬。我说,新内先生,你这个人,不是正统的艺人。看你的态度倒是颇为自信。我猜你若非历史悠久的烟管店少东,就是三代相传的柴鱼批发店小儿子。不对吗?那个新内艺人,化了淡妆的小脸倏然凑近,顾忌四周,刻意压低嗓门嗫嚅:是米店,米店。这时久保田万太郎 (7) 出现了。那家店的十盏灯中有七盏都已关掉,正感彷徨无助时,年过五十的红鼻子商人,一本正经地走进来,女服务生们一同大喊:哎哟,大哥!纷纷抢着起身。我站起来,稍微走近他,道声失礼。请问您是久保田老师吗?我是今年自帝大文科毕业的学生,也卖过一些稿子,至今尚默默无名。今后,还请多多指教。见他保持立正的姿势如此恳求,商人失去在鼻前轻轻摇手说他认错人的时机,于是似乎恶意地下定决心:好,既然如此,那我就假扮一下那个什么久保田老师吧!

——哈哈哈。来,你坐。

——是!

——边喝酒边聊。

——是!

——来一杯。

——是!

就这样,像士兵那样抬头挺胸,在对方邀请的椅子上坐下,在这种地方见到老师实在意外。

——老师每晚都来这里吗?前晚,我拜读了您写的《千人澡堂》这篇作品,很兴奋,记得还冒昧写了封信给您。

——那个呀我告诉你,很丢人的。

——对不起,是我记错了。《千人澡堂》是葛西善藏 (8) 的作品。

——真是的。

这样莫名其妙地一问一答之后,久保田氏说出精神或领域、现象之类的艰深字眼,开始教训年轻作家的读书力减退,想到这人或许真的是久保田万太郎,醉意当下都醒了,总觉得越来越无趣,于是踉跄起立,老师,那我告辞了。我现在要去旅行。对,直到把这笔钱花光为止,说着从外套内袋取出两三张十圆纸钞给对方看,走出店外。

啊啊啊。今晚着实愉快。跳进大河吧。冲向铁轨吧。服药自杀吧。带给新内走唱艺人与商人这两个生活人自信的善举,令我不必担心死后会下地狱。应该可以安静地往生。但是,当自己处在可以轻易拦出租车回到位于荻洼的自宅的状态下,就会萌生退意,很难去死。总之现在只想离开东京一步,半步也好。最起码,趁着今晚,必须走到无法回头的地方才行。到横滨本牧二圆可以吗?不要就算了。二圆没问题,可以的。嗡嗡震动高速疾驶的汽车角落,啊!啊!放声大哭。如今过世的畏友笠井一算哪根葱。一切,其实这都是我太宰治一人的遭遇。事到如今,不需再用多余的道具。我明天就要死了。即便如此,至少要把一开始的意图先说出来。我本来直接借用日本某老派大师的文体,企图叙述太宰治。罹患自我丧失症的我,如果不借用他人之口,连一言半句也无法谈论自己。大树底下好乘凉,例如让鸥外,也就是森林太郎,来谈论他的年少好友笠井一这位早夭的作家生平,并且,书写他自缢的前后经过。本想利用那位老派大师的手记,写成《狂言之神》这篇小说,啊啊,现在都已经无所谓了。文章出现一种异样的调子,我就这样顺风满帆地向前疾驶。就是这个,真正的浪漫调。不如前进吧。不知明日的生命。汽车在本牧某饭店前停下。正觉得某人长得像拿破仑,后来被带进那个女人的寝室一看,枕畔果真放着拿破仑的照片。原来人人都这么觉得啊,于是终于感到开心、温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