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七章 声明(第2/8页)

不过,我在这里努力想把我们监狱里的人划分为几类,这有可能吗?现实情况是千差万别的,即使是最巧妙的抽象思维及其推理结论也不可能包容所有这些重大的区别。这种努力在现实面前往往会成为碎片。生命都有其特殊性。至少我们就有一些,虽然是在监狱内部的,但却是自己的生活。

我入狱那时不能领悟这种生活的深奥内涵,甚至不知道如何探究自己的内心深处。因此,所有的外在表现折磨得我有说不出的痛苦。我有时候甚至讨厌那些像我这样的受难者。我很忌妒他们,责备着自己的命运。我很羡慕他们,他们仍然和自己的同类有着相互理解的伙伴关系。

但其实所有的人都和我一样,对于这种在皮鞭和棍棒下建立起来的伙伴关系,这种强制的集体居住,深感厌恶。每个人都想摆脱这种情况。我重申,我对他们的忌妒是在我愤怒的时候产生的。有人说,贵族和受过教育的人在监狱里受刑和农夫一样痛苦。我知道,我听说过这个假设,最近,我读到了它。这个想法是正确的、人道的。我们都是人类。但这个想法过于抽象。忽略了很多现实中的实际情况。我这样说并不是因为贵族和受过教育的人的感觉比较细微,比较容易感到疼痛,知识比较丰富。心灵的发展程度是难以度量的。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教育和知识也不能成为衡量的尺度。

我可以作证,在没有受过教育的人群中,在压迫最严重的环境里,我也曾遇到过有着崇高道德的最细柔心灵。在监狱里,有时会遇到这样的情况:你认识了好几年的人,你一直认为他是野兽,不是人,你鄙视他。但是忽然无意中发现他的心灵因为不由自主的冲动而敞开了,你看到他有着丰富的感情和善良的心地,你看到他有着敏锐的洞察力,你看到他体恤着自己和别人的痛苦,你的眼睛突然一亮,你甚至会不相信你所看到和听到的。

还有另一种相反的情况。学识有时会和野蛮、暴行并行不悖。有学识的人有时会做出使你惊诧、使你讨厌的事情来!无论你多么善良和开放,你也会发现,在你的心里,找不到宽恕那种行为的任何理由。

任何有关习惯、生活方式、食物等等的变化,对于一个上流社会的人来说,当然要比农夫感到痛苦得多。这点我不必多说。农夫在自由时往往挨饿,饿死在野外不足为奇,而在监狱中至少可以心满意足地填饱肚子。这是无需辩论的事实。虽然这一切与其他方面的不方便相比,对于一个意志坚强的人来说可能是无所谓的小事,但是这些变化的总和既不是无足轻重的,也不是可以轻易承受的,这一点也是毫无争议的。在进监狱之前,面临恐怖的刑罚,这一切显得是那么的微不足道,你也就不会注意到肮脏拥挤的居住环境和贫乏不洁的食品给你带来的痛苦了。在进监狱以后,最不会劳动的或最柔弱的人在汗流浃背地工作一天以后,是很艰难的,因为他从来没有做过劳动强度这么大的工作。比较起来,吃下黑面包和里面有蟑螂的菜汤就不成一回事了,是可以习惯的。有一首关于被强制劳动罪犯的幽默歌曲中这样唱道:

“给我白菜和冷水, 我也能吃得津津有味。”

关键的是,在入狱后两个小时内就要能和其他囚犯一样,好像回到家里,相互了解,和大家一样享受同等的权利,大家有目共睹,都认为这是自己人。而出身高贵的绅士就不同了。无论他们为人怎样正直,怎样善良和聪明,大家都会常年仇视他、鄙视他,大家不会了解他,最重要的是不会相信他,他不是他们的朋友或同伴。虽然经过多年,他终于能达到不被人伤害的地步,但他仍然不是他们的自己人,将永远痛苦地意识到自己被疏远的孤独感。这种排斥有时是完全没有恶意的,是下意识的。不是自己人也就算了,但世上没有比生活在不是自己人的环境中更糟糕的了。一个从塔甘罗格搬迁到彼得保罗的农夫,立刻会找到一个和他相同的俄罗斯农民,会和他谈得很投机,两个小时以后,他们有可能会极友好地住在同一间小屋或帐篷里。可是,出身高贵的人就不一样了。他们和平民之间有一条深渊。这只有当他在外部环境中失去了昔日的权利,变成平民时才能感觉到。不然的话,即使一辈子与平民往来,四十年来每天和他们在一起工作,或者甚至只是简单地作为一个朋友,作为一个恩人,在某种意义上作为他的父亲也都无法体会。这都不是自然的,这只会产生一种错觉,仅此而已。我知道所有人读到这里会说我夸大其词。但我相信这是真实的。我肯定不是书生气十足,也不是在理论上这样说说,我确实用了充分的时间来验证我的这个看法。也许每个人都知道我这么说正确性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