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章 医院(第3/6页)

我渐渐向四周环顾。我看到的是,那些真的病了躺在床上的,多数是得了坏血病和眼疾,那是一种地方性疾病;另一些病人患的是疟疾、各种酸痛、胸腔疾病等等。这里不像其他病房,他们把各种病人都集中在一起,甚至还包括性病病患。除了以上这些真的病人外,还有一些根本没有病的“病人”,他们纯粹是进医院来“休息一下、放松放松”的。医生们出于同情心,很愿意收留这些“病人”,特别是有空床位的时候。监禁在狱内比住在医院要糟糕得多。因此许多囚犯都想到这里来躺一躺。尽管病房里的空气非常污浊,房门整天紧闭,但是有些人特别喜欢躺在床上,喜欢医院里的生活。不过这些人大部分都来自军纪营。我好奇地观察着我的新伙伴。我记得当时有一个病人特别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是从我们的监狱里送进来的,也是得了肺病,并且已经奄奄一息。他叫米哈伊洛夫,躺在乌兹杨切夫旁边的床上,也几乎就在我的对面。两星期前我在监狱里碰见他时已患病很重,那时就该立刻治疗。由于他很固执,坚持用自己不必要的耐心来战胜疾病。直到节假日才到医院里来。可怕的肺病使他在三个星期后就离开了人间。他发烧得滚烫,他的面容在我刚入狱时就已注意过了,非常特别地投射到我的眼里。可是现在这张脸已经变得极其可怕,令我非常吃惊。他的邻床躺着一名从军纪营来的士兵,一个可怖、邋遢、恶心的老头……我无法把所有的病人在这里都描述一遍,但是这老头与众不同,给我留下了一点印象。他使我在几分钟的时间里就对这间病房里所有病人的特点有了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这个小老头得的是重感冒,一直在打喷嚏,整个星期都在打,在睡梦中也打,像凌空喷射一样。每次要连续打上五六个,而且每次都要认真地说:“主啊,你为什么要给我这样的惩罚!”此刻他正坐在床上贪婪地把纸烟塞进鼻孔里,为了打个更大、更舒服的喷嚏。他打喷嚏用的那块格子手帕是他自己带来的,已经洗得发白了。他的鼻子特别皱,上面全是细纹。他一张嘴就露出发黑的残牙和沾满口水的红色牙龈。他打完喷嚏后即刻就把手帕展开,仔细看看那上面有多少鼻涕,然后往自己身上那件棕色长袍上擦,把所有的鼻涕都留在长袍上,手帕上只留下一些湿湿的痕迹。他这样做了整整一个星期。为了不耗损自己的手帕而牺牲院方发的长袍,病人们对这种行为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即使他们之中的某个人下次来住院时可能会穿上这件长袍。真令人吃惊,我们的普通百姓已不嫌脏到这种地步。当时我看到这一幕就深感不快,马上带着厌恶和好奇的心情检查自己身上的长袍。我刚穿上时就闻到一股强烈的气味,现在我的体温使气味更浓,这是一种药物和橡胶混合的气味,同时还有一种脓肿腐烂的味道。这丝毫也不奇怪。经过这么多年的岁月,从一个病人身上脱下来又穿到另一个病人身上,里面的内里有没有洗过都不知道,而内里就有可能浸满一切肮脏的液体、药膏等等。囚犯在受了“铁手套”的鞭打、棒打后,医生会在他背上的创口涂上药膏,隔着湿漉漉的内衣直接穿上长袍,于是一切脏污全都沾染在长袍上。我在监狱的这几年里经常会去医院。每当穿上这种长袍总感到害怕和不信任。尤其是在袍子上发现虱子时更觉得无法忍受。但有的病人却显得无所谓,他们会痛快地抓住虱子,用粗大笨拙的手指把那些肥胖的虱子掐死,在他们脸上流露出快意的神情。大家也很讨厌臭虫。在沉闷漫长的冬夜里,经常会看到大家一起从床上爬起来消灭臭虫。然而,除了病房里这种令人窒息的浓重气味以外,病房外的环境是很干净的。可以把病房内比喻为衣服的内里,其干净度实在无可标榜。病人们已经习惯了,甚至认为理应如此,病房内的失序状态也无法使之保持得多么清洁。至于秩序,我以后会再提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