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七章 新交彼得罗夫(第4/6页)

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但我始终觉得,好像他并不是和我一起生活在监狱里,而是住在城里很远的另一所房子里,只是来探狱,来探听些什么消息,来看看我,看看我们大家的生活。他总是匆匆忙忙地想去什么地方,好像他在某个地方留下了一个人,这个人在那里等他,又好像他在某个地方还有什么事未完成。然而,他又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忙过。他的眼神也是怪怪的:注意力非常集中,既带着一种淡然,又仿如带着一丝嘲笑。不知为何,他好像想透过视线里的阻隔,遥看着远处的某个目标,努力地想看清楚。这使他的表情增添了一种茫然的神色。有时我故意想看看彼得罗夫在访问我之后又会去哪里?是否有人在哪里等他?但从我这里离开以后,他就急忙地走到牢房或厨房里,坐在说话的人旁边,用心地听着,有时他也加入谈话,甚至说得很热烈,但突然间又会停住,重新保持沉默。不管他坐在哪里,是在说话还是沉默着,我很清楚他是心不在焉的,也许某处有什么事情正在等待他。奇怪的是,他从来都没有钱,除了规定的劳役,他在休息时间里始终无所事事。他没有什么技能,也不打算要赚钱,他手里几乎从来没有一点钱,但这似乎没有让他忧虑。每次见面时他对我说了些什么呢?他的谈话也和他自己一样的奇特。比如,他一看见我独自一人在监狱里散步,他会立即朝我的方向突然一个急转弯。他总是走得很快,他的转身动作很酷。然后像跑步一样朝我快步走来。

“你好。”

“你好。”

“我没有打扰你吗?”

“没有。”

“我想问问你有关拿破仑的事情。他和一八一二年的那个拿破仑是亲戚吗?”彼得罗夫是士兵的儿子,他能写会读。

“当然是的。”

“听说他是总统。什么总统?哪里的总统?”

他的问题总是又快又突然,好像他想尽快知道答案一样。我向他解释了哪个拿破仑是总统,并补充说也许以后他会成为皇帝。

“怎么会啊?”

我尽我知道的给他解释了一遍。彼得罗夫听得很仔细,完全理解我所说的,甚至弯腰把耳朵凑近我。

“嗯。不过,我想请问你,亚历山大·彼得洛维奇。他们说,有种猴子,跟人一样高大,而且手很长,能够到脚趾,是吗?”

“是的,是有的。”

“它们看起来长什么样?”

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了他。

“它们在哪里生活?”

“在气候温暖的地方。有些在苏门答腊岛上。”

“那在美国吗?我听说,那里的人,头朝下倒栽着走路的,是吗?”“不,不是头朝下倒栽着走路的。你说的是极地。”[21]

我向他解释了美国在哪、极地在哪。他聚精会神地听着,仿佛是特意跑来了解极地的。

“啊,啊!去年我读到一本关于瓦赖尔伯爵夫人的书,是从副官阿雷夫那里取来的。那是真实的故事,还是大仲马想出来的?”

“当然是虚构的。”

“嗯,好。谢谢。”

彼得罗夫消失了,实际上,我们之间的谈话几乎都是这些。

我开始打听他的为人。M-斯基和我熟识之后,甚至给我警告。他告诉我,他刚进监狱的时候,尤其是头两天,很多囚犯都让他感到恐怖,但是即使他们再恐怖,就算像格辛那样的囚犯,也没有彼得罗夫给他的印象来的可怕。

“他是所有犯人中最有主见,最大胆的,”M-斯基说,“他什么都能做,假如他一时兴起,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他的。如果他想杀你,他会杀掉你,不会皱眉,也不会忏悔。我常常认为他精神上有些不正常。”

这样的评介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但M-斯基不知为什么不能说得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想?说来也怪,而后我和彼得罗夫相识多年,几乎每天我们都会谈话,这些时间里我感觉到他是真诚的(虽然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些年里,他非常平静地在监狱里生活,并没有做出什么可怕的行为。不过每当我看着他,和他说话的时候,我都会得出结论:M-斯基是对的,彼得罗夫也许是狱中最坚定无畏的人,是最难被强迫控制的人。为什么我会这样想,我自己也讲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