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一个关于自我欺瞒的人性故事(第4/5页)

牧师的启蒙尤为别出心裁之处是借助交响曲中的乐器向盲女解读她无法看到的世间的颜色。就像交响乐中有华彩乐段,小说《田园交响曲》的华彩部分正是对听觉和视觉两个感觉领域关系的状写:“我可以借用交响乐中每件乐器的作用来谈论颜色问题。我要吉特吕德注意铜管乐器、弦乐器、木管乐器的不同音色,每件乐器都可以各自奏出高低不同的强度,组成声音的全部音域,从最低音到最高音。我要她想象大自然中存在的色彩,红与橙黄相当于圆号与长号的音色,黄与绿相当于小提琴、大提琴和低音提琴;玫瑰与蓝可以由长笛、单簧管和双簧管来比拟。这下子她心中的疑团全部消逝,感到莫大的喜悦。”

深受象征主义影响的纪德也许是通过这种沟通“声音和色彩”的世界的方式向波德莱尔和韩波等象征派诗人致敬。如波德莱尔在号称“象征派的宪章”的《感应》一诗中即利用通感艺术联结了芳香与音、色的世界:“芳香、色彩、音响全在互相感应。/有些芳香新鲜得像儿童肌肤一样,/柔和得像双簧管,绿油油像牧场。”另一个象征派诗人韩波则在诗歌《元音》中,把五个元音字母分别对应五种颜色:“A黑,E白,I红,U绿,O蓝:元音,/终有一天我要说破你们的来历。”元音的来历在韩波那里是要到大千世界的五彩斑斓中去寻求,而纪德这里反其意而用之,借助声音诠释颜色。这种音色互证的方式在列维·斯特劳斯那里获得的是人类学的深厚基础,他在《看·听·读》一书中编织“看·听·读”在心灵中交织而成的相互感应的网络,可以充分印证《田园交响曲》中通感经验的合理性。

而纪德除了建构声音与色彩的相通,更重要的是强调两者的区隔。这种区隔在《田园交响曲》中有着更深刻的隐喻涵义。当牧师向盲女以声音解释颜色的时候,他才充分意识到“视觉世界跟听觉世界是多么不同,在这两个世界之间所作的一切比喻都不可能面面俱到”。在纪德的理解中,“听”的世界中存有真正的田园牧歌,而“看”的世界却充斥着不尽圆满的人间真相。小说中的观察无疑是深刻的:

“我的吉特吕德,看得到的人并不像你那么会听。”

“那些有眼睛的人,”我最后说,“不认识到自己的幸福。”

“有眼睛的人是不知道看的人。”

牧师因此认为目盲的残疾对盲女而言甚至是一个优点,可以使她“眼不见心不烦”,全神贯注于单纯美好的“听”的“田园交响曲”,借以回到有如史前的牧歌时代。意大利哲学家吉奥乔·阿甘本在《幼年与历史:经验的毁灭》一书中指出古希腊人强调的是“视觉的至高无上”。视觉(“看”)的至高无上意味着目睹真实,从而打破幻觉和迷梦,因此,牧师才对盲女的复明一直感到忧心忡忡,这是对在盲女眼中真相大白的恐惧。如果说从人类学的意义上说对视觉的强调导致了人类理性历史的开始,那么听觉的世界则似乎更有史前的特质,使人想起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中尚未偷吃善恶果之前的乐园时期,就像纪德在《纳蕤思解说》中对乐园梦的书写。

盲女吉特吕德就是真正属于田园的世界的令人难忘的形象。她拥有的是“天使的笑容”,纯真而美好。虽然目不能视,却“看”到了一个明眼人无法看到的天堂般的世界,这个世界或许正吻合着“田园交响曲”的本意。如果说存在一个田园世界的话,那么它只属于复明之前的盲女。一旦盲女复明后了解到真相,幸福以及田园就同时失落了:“整个世界不像您让我相信的那么美,牧师,甚至相差很大。”小说的名字“田园交响曲”因此寓意深刻。当盲女听了交响乐《田园交响曲》之后问牧师:你们看到的东西真是跟交响曲中描述的“溪边情境”一样美吗?牧师思索的是:“这些非语言所能表达的和声描述的不是真实的世界,而是理想的世界,一个没有痛苦、没有罪恶的世界。我至今还不敢向吉特吕德谈起痛苦、罪恶、死亡。”所谓的“田园交响曲”意味着只有掩盖了痛苦、罪恶、死亡之后,才具有存在的可能性。而更具有反讽意味的是,恰恰是启蒙了盲女心智的牧师本人,最后撕开了覆盖在真相上面的面纱,揭示了田园交响曲的虚假性。纪德曾说:“我喜欢每本书里都含有自我否定的部分,自我消灭的部分。”纪德在《田园交响曲》中编织了一个牧歌神话的同时,也毁灭了人类可以拥有一个田园世界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