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一个关于自我欺瞒的人性故事(第3/5页)

对于一个上帝的仆人而言,牧师自欺欺人的虚伪比起普通人可能尤其难以获得谅解,道德与爱欲的冲突在牧师的身上也必然表现得更为强烈,并最终以一种更加严重的罪恶感表现出来。对“罪”的思考因此是小说中纪德所关注的核心理念之一。而牧师关于基督和圣保罗之辩(“我愈来愈看清,组成我们基督徒信仰的许多观念不是出自基督的原话,而是出自圣保罗的注解。”)看似涉及了基督教学理之争,背后则关涉着“我”对罪的忧虑、恐惧以及出于本能的逃避。

所以贯穿于小说后半部分的是牧师念兹在兹的罪恶感:“我竭力使自己超越罪的概念,但是罪好像是不可容忍的。”而当这种罪恶感变为沉甸甸的心理现实难以排遣的时候,牧师不自觉的选择是借助于对《圣经》有利于自己的重新解释,来获得心理的慰安与平静。因此雅克才责备牧师在基督学说中挑选迎合牧师自己的内容。这种对基督学说的选择性恰恰是把圣典在“为我所用”的过程中功利化了,圣典因此面临的是走向反面的危险。

这种罪的意识也渗透和影响到了盲女吉特吕德:

“我要肯定的是我没有增添罪恶。”

“我记得圣保罗的一段话,我整天反复念:‘我以前没有律法是活着的,但是诫命来到,罪又活了,我就死了。’”

圣保罗的话恰恰出自牧师从来不肯向盲女阅读与讲解的章节。而盲女重见光明之后,需要她负荷的正是人世固有的责任。她的罪感的获得也是一个正常人真正承担起属于自己的诫命的体现。当盲女依旧目盲的时候,她尚可以用《圣经》中的基督圣训“你们若瞎了眼,就没有罪了”寻求解脱;一旦目能见物,她“首先看到的是我们的错,我们的罪”。吉特吕德最终的死亡既与看到人间不幸甚至丑恶的真相后的失望有关,也决定于她的罪感的自觉。

当牧师追问:“在《圣经》中有多少其他章节令人读了赋予二重和三重的意义?”这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看成是纪德本人的声音。而纪德的小说其实也正追求这种意义的二重、三重乃至多重性,类似于交响曲的几个声部。而小说中的多重声音往往更是以矛盾和辩难的方式存在的。早在1895年纪德就说:“我也喜欢在每一部作品的内部具有对其本身的辩驳的部分,不过要隐而不露。”就像有文学史家评价纪德的《伪币制造者》时所说的那样:“这部伟大的小说同时又给了他表现自身那些对立面的机会。这部小说不是独奏曲,而是交响乐。”(米歇尔·莱蒙《法国现代小说史》第264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95年)

对《田园交响曲》这样一部内涵丰富的作品的阅读,倘若只纠缠于作者本人阐述的批评性意图,从单一的角度读解小说的题旨,就会忽略本书一些同样值得品味之处。

在我看来,尽管牧师可能是一个应该受到谴责的形象,但牧师对盲女的“启蒙”的历程,堪称是小说中蕴含着美好情愫的部分。

那是三月五日。我记下这个日期仿佛这是个生日。这不止是微笑,而是脱胎换骨。她的五官一下子活跃了;这像是豁然开朗,类似阿尔卑斯山巅上的这道霞光,黎明前映着雪峰颤动,然后从黑暗中喷薄出来;简直是一项神秘的彩绘工作;我同样联想到毕士大池子,天使纷纷下池子搅动死水,看到吉特吕德脸上突然出现天使般的表情,我有一种勾魂摄魄的感觉,因为我认为这个时刻占据她内心的不全是智慧,还有爱。

启蒙的精义正在于心智与爱的同时唤醒。而启蒙的历程也是重新认识世界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不仅仅是被启蒙者获得了对世界的崭新启悟,启蒙者也会同时获得对世界的陌生化目光,仿佛刚刚诞生的婴儿睁眼看世界,一切都是新鲜如初的,这个充满斑斓的色彩的世界刚刚在上帝手中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