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人生(第3/6页)

拍卖会上的古瓷拍品有时是她熟悉的。看到那节节攀升的价格,她的内心总是被成就感所充满。多少钱成交跟她没关系,但仿东西能仿到那份上,已证明了她与古人沟通的能力,这是让她开心的。

她走进坯房,王师傅还在干活,他坐在辘轳车前,用木棍搅动车盘,靠车盘快速运转的惯性向游客进行着“手随泥走,泥随手变”的“拉坯”表演。她觉得王师傅的状态已经跟原来不一样了。过去有工作量,大家都安安静静有节奏地各自忙碌着,有一种劳动的韵律。而现在只是来一批游客表演一次,散客还不用管。王师傅见到她,苦笑了一下说,为了每月挣这900元钱,每天得听导游小喇叭的吵,心烦。

堆放原料的仓库和打坯的地方,现在都成了出售瓷器的展厅,堆满了各种不知道从哪儿批发来的瓷器。导游们忙着向游客介绍景德镇瓷器的四大特色——“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但他们并不告诉游客,眼前这些瓷器也许是从福建批发来的。

1997年,是她艺术生涯的另一个开端。那一年,香港回归祖国,她的一个朋友策划了一个瓷器展,要征集158件瓷器作品以纪念香港在英国统治158年后回归祖国。那是她第一次做作品。她画了个“百花盘”,牡丹代表中国,紫荆花代表香港,杜鹃代表江西,茶花代表景德镇……“百花盘”后来被人收藏了,一个台北“故宫博物院”的人。那人说喜欢她的作品,还要跟她定一批。从那时起,她不再仿别人了,她租了个工作室,开始画自己的作品。

买她东西的人大多数都是搞艺术的,眼光挑剔得不得了,他们喜欢那些简约的、有意境的作品。感冒发烧、心情烦躁时画的东西他们不要,就只是和她喝茶、吃饭、聊天。他们一眼就能看出作品是在什么状态下做的。有些客户,做东西比她都厉害,只是年龄太大,做不动了。

商人不太接受她的东西,她也不愿跟那些暴发的新贵们来往,这些人并没有对工艺美术的尊重,他们只喜欢“有名的”和“复杂的”。名气越大的人画的东西他们觉得越划算,画面越复杂的东西他们觉得越值。太有创意的东西会被淘汰,这便是景德镇“随行就市”的时代烙印。

很多大师都喜欢把一些简单的技法神秘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画,不让人看。有些人号称自己是“分水大师”,能一笔下去墨分五色,浓淡相宜,层次凸显……她觉得那些把自己吹得神乎其神的人都挺好笑,没什么技法是神秘的,所谓的“墨分五色”,也就是个熟悉料性的过程。

大师们除了整天想着包装自己之外,便是把瓷器画得满满的。他们不愁销路,因为跟景德镇沾边的商人已经不再送官员们烟酒、手表和钱了,他们送瓷器艺术品,这叫“雅贿”。

她很少跟这些大师来往。利益越多的地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就越复杂:谁家亲戚有当官的,谁的师傅做评委了,谁能给自己带来附加值?……同行都在通过各种方式包装自己,抬高身价。好端端的千年古镇,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突然间就成了热闹的、势利的是非之地。她嫌累。她觉得与其急功近利地把自己搞得那么累,还不如静下心来把自己的作品画好。没真水平,再多大师名头又有什么用呢?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她走进风火先师庙里,窑神童宾的像还在祭台上,只是周围多了些罗汉菩萨相伴,祭台下还多了两位僧人,坐在那儿看着报纸,守着功德箱。窑神庙里回响着“南无阿弥陀佛”的声音,唱佛机里放的。

柴窑的窑火没有测试仪器,靠的是经验。烧窑时,被称为把桩师傅的窑工会从望火口观看火焰颜色,然后向望火口吐唾沫,根据唾沫在火中的瞬间变化,来判断火候。瓷器烧至将熟未熟之际,把桩师傅要决定停火的时机,烧炼过头,瓷器发黄,窑内装坯的匣钵会被烧倒;火候不到,瓷器不熟。柴窑能出“宝”,“宝”叫“窑垢”。所谓“进窑一色,出窑万彩”,窑垢其实就是那些色彩和斑痕,因人无法控制而显珍贵。越是老窑,窑垢就越厚重,这都是那些做高仿的人可遇而不可求的。他们古窑瓷厂这座柴窑是清代的,已经几百年了,只要稍作维护便能烧出好东西,但现在却停了,成了供人参观的“省级重点文物”。那些曾经备受尊重的把桩师傅并不能像拉坯师傅那样坐在那里转着轱辘车给人表演拉坯,窑停了,烧窑也就没法表演,他们要么去给那些私人柴窑烧高仿,要么待在家里。他们都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