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人生(第2/6页)

屋顶的那几块明瓦也还在,那是玻璃做成的弧形瓦片,夹杂在灰瓦里,能在白天起到采光作用。原来每隔一阵,她就会爬上去,把自己头顶的明瓦拆下来洗洗,现在似乎没人管了,明瓦脏得不见天光。

她走过院子中间那长方形的水池,池内雨天储存的水既可淘洗泥料,又在蒸发中调节池子上方晒坯架上的坯体,让它们缓慢干燥,均匀收缩,防止高温烧成时出现裂纹。过去他们还在这池子里养鱼,过年时,把鱼捞起来打牙祭。但现在,水里什么都没了。

人这辈子,很多东西说没也就没了。

1987年,她23岁时,亲眼看着得胃癌的哥哥咽气,哥哥走后40天,父亲就瘫痪在家,嫂子也改了嫁。三年后,家财耗尽了,父亲也在她眼前永远地闭上了双眼。哥哥临走时,她哭得喘不过来气,泪人一般,而到父亲离开时,她已经不哭了,她觉得自己有责任要把这个家撑起来,得多赚些钱,让家里人好好活下去。那一年,她26岁。

她开始拼命赚钱。白天她在古窑瓷厂画,晚上她到一家台湾人开的私人作坊里画。台湾老板对所有人都很和蔼,逢年过节,还会包些小礼物送给大家。刚开始,她并不知道是在培养她们做高仿,她们也就画些普通的东西,台湾老板会经常抱着她们画的东西看,觉得谁哪方面画得好,就不断找这方面题材让她们画。接下来,就给她们真东西,让她们照着仿。

现代人以为只有古人才能画出那种很细很细的头发丝,事实上,只要把笔修好一点,技术上都能达到,精气神才是“仿点”。把古人的用意弄通弄懂看透,找准神韵,才算得上真正的“高仿”。精气神没画到,线条再逼真都不会像。

青花画师/彭辉摄

从1993年开始,国营瓷厂不断倒闭,关停转改,破产拍卖、承包租赁……一夜之间,景德镇近十万陶瓷工人没事干了。为了每月一两百元钱的生活费,人们在广场上聚会,在市政府门口静坐,在大街上堵路……而这时,她每月能从台湾老板那里拿到3000多元。

三四年后的某一天,她们那些深得老板青睐的画师被叫到一个封闭的房间里。

每个人的桌上都放着一件“重器”。她们既惊又喜,惊的是眼前的瓷器都身价千万,让她们大饱眼福;喜的是自己能被选来仿如此贵重的东西,这是她们的荣幸。她们不能出去,吃饭都是从外面端进来的。旁边有两个人,一边喝茶,一边盯着她们。

她们画的这些“重器”有个特点,那就是分别属于各自擅长的那类风格中的极品。那时她才反应过来,几年来,她所画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眼前的这件东西。

与此同时,跟她们同时进来的那些配料的、拉坯的、烧窑的人,也都是为了这件东西。那件东西,她画了一批,画得她心力交瘁,老板从中挑一个最好的,马上打包带走,而余下的通通砸掉。

当然,高仿也是很伤人的,必须全神贯注地揣摩几百年前古人的心态,分析古人的起笔、落笔、转折,跟他们“对话”……古人没学过素描,没学过透视关系,但她必须接受古人的那种散点平布,古人错一笔,她也必须跟着错一笔,不能有一点自己的笔法。纠正了古人错误的东西是不合格的“高仿”,这是要拿去给专家鉴定,当真东西卖的。

仿得越多,她便越不敢帮别人“长眼”。1994年,一个底足瓷片能卖到800元,那时她不明白为什么一瓷片能值这么多钱。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因为专家们喜欢看底。瓷器其他部分都有釉覆盖,只有底会在装烧时剔釉露胎,胎最易鉴别真假,所以,专家们看瓷器都要看底。而真的底足会和仿的身子粘合起来,放进柴窑里复火重烧,烧出一个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假难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