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患(第3/6页)

东山山高草密,云雾缭绕。一年里有八九个月都是潮湿的大雾天气。每年的深秋到第二年的初夏,五六米以外什么都看不见。战争期间,越南人喜欢趁着大雾跑过来埋地雷,炸那些穿插、埋伏和巡逻的边防军。轮战部队则根据防御的需要,进驻埋雷,换防埋雷,撤退也埋雷。打惯了丛林战的越南人总是让轮战部队觉得不安全。轮换部队来了一批又一批,雷也就埋了一遍又一遍。

据说有的部队干脆用抬筐往下倒,地雷顺山坡滚,雨水一冲就埋上了。一年一个雨季,一场雨埋一层雷,年复一年,雷越积越多。大部分地雷埋在地下或散落田间,也有一些挂在树上,扔在草丛中,还有不少安放在河边和路上,有的还压在石头底下。这些雷百年有效,有防坦克雷、子母雷、连环雷、压发雷、松发雷、绊发雷、跳雷、吊雷和诡计雷……

子母雷最神奇,触碰到它,母雷的冲击波会把子雷冲上一米左右,让子雷在半空中爆炸,把人的手炸断。枝杈上的连环雷,会成空爆效果,一炸一片,不是炸脚,而是炸头、炸脸。伤人最多的是压发雷。这种雷只要有一公斤重量落在上面,重量离开时便会爆炸。它们通常被埋在1.5寸厚的土下,人踩着也没感觉。而那些用抛撒方式布下的压发雷,天长日久,雷壳颜色就和土地融为一体,加上茅草、残叶、碎石,形成天然伪装,让人防不胜防。

和光遇到的便是压发雷。他还记得有一条军工路,全是泥浆,雷被直接按到泥浆里。有个背煤油的民兵走到这儿,右脚被炸掉了。卫生员上来抢救,当他打开第二个急救包时,自己的一条腿又触响了一颗雷,腿也被炸断了,他用手抠着泥浆地面想爬出雷区,手从泥浆中又抓出一颗雷来……

这边境一线的崇山峻岭中究竟有多少雷,没有人知道。当年那些埋雷的人如果回来,也记不清埋雷的地方了,就算他们记得,那些雷恐怕也不在那儿了。山区的雷跟平地上的雷不同,它们是长“脚”的。每当到了雨季,地雷就会随着松软的泥土跑来跑去,跑到哪里谁也不知道。

假腿是一年后安的,也就是在1986年。他记得那天,他正坐在屋前的院子里,恍恍惚惚地发呆。天气闷热,蚊子成群地飞着,极其恼人。村长来到他家,说:

“和光,准备一下,明天到县城武装部集合,后天上昆明,给你们安脚了。”

“自己得掏多少钱?”王和光问。

“一分钱不掏,国家免费给你们安,食宿交通也免费,能在昆明待一个星期呢!村长说。”

“安个假腿要安一个星期?”

“那当然,你们要试穿,不合适的地方,人家还要修呢,安上以后跟真腿一样好用……嗯……比真腿还好,如果再踩到雷,假腿不怕它!”

王和光长到22岁,还没去过昆明。他想,也不知道安了假脚能不能在昆明逛逛。

县武装部的院子站满了人,有四五十个,都是他这样被炸的人。过去的一年,他是糊里糊涂地过来的,他讨厌见到床边的拐杖,也讨厌想以后的事情。但他从来不在母亲和弟弟的面前表露出来。每次,母亲看见他腿哭的时候,他都会笑着劝她:

“妈,不残也已经残了,残了国家不是每个月还发100块钱吗?”

安上假腿的时候,让王和光高兴坏了。昆明红十字会的医生要求他们每个人背50斤沙子,出去走1公里,说是练习腿部的力量。

放下裤管,走了几步,王和光发现自己有了新的生活。他走在大街上,尽管有一些跛,但不会有人知道他只有一条腿。他一路走着,走到火车东站,又走去翠湖公园,回来时,天已经黑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总之太兴奋了,一点都没感到累。倒是医生劈头盖脸地质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