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患(第2/6页)

再次醒来时,窗外阳光明媚。他躺在麻栗坡县人民医院的病床上。腿被纱布一层又一层地裹着,他不知道自己的腿剩到膝盖以下还是膝盖以上。

母亲和弟弟王和强守在床边。母亲看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淌眼泪。

“哥,以后家里的活,我帮妈干。”王和强说。

“哥没腿就不能干活了?拄着拐杖走路一样比你快……”和光满不在乎地说。

在弟弟眼里,他一直扮演着英雄的角色。他记得,有一次,天刚黑,火箭炮便冒着红光一排一排地打到山对面去,王和强说好看。他告诉王和强那些炮弹是他送上去的。在云南省文山州八个县的民兵大比武中,他作为麻栗坡县人武部的民兵代表取得过爬山顶插红旗第一名的好成绩。那奖状至今还贴在堂屋最显眼的墙上。

母亲和弟弟一走,他便开始想自杀了。在之后的日子里,一到夜里,他就偷偷地流眼泪。他知道生活在“战区”,伤残在所难免;他也见过无数牺牲的战士、被炸的村民。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想,为什么这种事要发生在他身上。一个星期之后他就要结婚了,而跟他谈了两年恋爱的阿美到现在也没来看过自己。这让他不由得想起在战士中流传的一首诗:

如果你当了英雄,我就是英雄的爱妻。

如果你牺牲,我就是烈士的未婚妻。

如果你负伤,我就是残疾人的朋友。

病房在五楼。他试图下地扶着墙蹦到窗口,然后跳下去。可他使不上劲儿,刚一侧身,便从床上掉了下来,没长好的伤口疼得他咧着嘴不停地吸凉气,还摔破了眉毛。医生跑过来,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活着没用了,我不想当残疾人。当残疾人太难过。他想死。

医生找来轮椅,把他扶上去,推着他去其他病房看那些两只腿和眼睛都被炸掉的人。医生说,你眼睛都能看见,腿也才被炸掉一只,你万幸吧!

阿美是在两个月后才来看他的。那时,他已经出院回家了。他大致能猜到阿美这两个月都在想些什么。这两个月里,他自己也想清楚了:他不想拖累阿美,也不想伤害谁的感情。

“我们做朋友吧!”王和光平静地说。

阿美点点头,他们便成了朋友。

盘龙江由北向南流淌,七绕八拐地流到越南,改叫清水河。江两边是东西两座大山,山下的谷地便是王和光居住的村子——云南省文山州麻栗坡县八里河村。东面的山叫东山,西面的山叫老山。两座山都以山梁为界,山那边是越南,山这边是中国。在战争年代,这里统称老山战区,具体叫,则是方向,东山方向和老山方向。

地雷村村民/高远摄

作为边民,王和光从小就被老师告知,自古以来,山这边就是中国的土地。八里河村的每个村民都能讲一段项崇周的故事,那是他们的苗族英雄。光绪年间,项崇周带着几十名全身抹黑的勇士,夜袭法国兵营,杀死二百多名入侵者,收复此地,让法国人承认这是中国的领土。那时候,山上还没有埋雷,老师曾还带他们去看过那界碑,上面写着“大清帝国”和“大法国越南”。

八里河村到处是翠竹、芭蕉树和美丽的藤条,天然公园一样的景色。山上原来到处是蘑菇、野菜、三七,但现在没人敢到山里找它们。漫山遍野都是白色的石碑。那不是墓碑,但比墓碑更令人恐怖。石碑上方刻着一个骷髅头,下面刻着:“雷区,严禁入内!”

这里有52户人家197个人,已有10人被炸死,51个人只有一条腿。有些四口之家,个个残疾,有的人甚至被炸了4次,恐惧伴随着这个美丽的小村庄。

从八里河村延长出去,从云南的富宁、麻栗坡、马关、河口、金平、绿春,到广西的防城、东兴、宁明、凭祥、龙州、大新、靖西、那坡……在277公里的国境线上,纵深500米的漫山遍野,据说被埋下了近100万枚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