锔子人生(第4/8页)

他时常见到父亲蹲在地上洗一堆堆的瓷片。他问父亲,洗这些碎瓷片干吗呀?就算洗得再干净又有什么用呢?父亲告诉他,存瓷片就像存零钱一样,存多了以后自然有用。

后来,父亲过世了,那个帮父亲收瓷片的人也过世了。三岔口再挖出瓷片,那个人的儿子就会来通知他,但他已经不用到现场去了,瓷片会一箱箱地打包好给他送来。

一箱箱瓷片从他面前过。一箱能有上千片,他轻声地喊着:过、过、过……等等……过、过……等等……假东西多的时候,真东西往外跳,真东西多的时候,假东西往外跳。这个过程在他看来跟卖苹果的人挑苹果是一样的。

现在,他对瓷片已经没有感觉了。当初那种让他兴奋不已的感觉突然间不见了。他不知道是不是太多的缘故。也许真是太多了。开业时,瓷房子贴了6亿多片,两年后他又贴了1亿多片,7亿多片古瓷片,大家都觉得他收藏的古瓷片该贴光了,只有他心里清楚租来的库房里至少还有一百卡车古瓷片,如果堆到瓷房子的院子里,将出现一个百米高的瓷片山。

他既简单又复杂地设计着这里的一切。有时他把自己想象成这房子的一部分,有时又觉得自己跟这房子毫无关系。他站在院子里仰视它,趴在阳台上俯视它,像一个讲故事的人摆布自己的角色。

房子光贴瓷片他觉得还是有点单薄。有龙才有风水。灵感来了,他要建一条瓷龙,这条瓷龙要盘旋,要弯曲,要腾空,要在这瓷房子上舞动起来。人们都说有舞动的北京、舞动的世界,他也要有舞动的瓷房子。舞动起来才是关键。他要让瓷龙舞动出“CHINA”这个单词。既是“瓷器”,又是“中国”。

那是一条用钢筋、混凝土建造的瓷龙,768米。工人们不知道如何来表现他心中的“舞动起来”,他们没干过这种活儿。瓷龙用了800多万片古瓷片,贴了160多天,换了3个工程队。当瓷龙最终在房子上从屋顶盘旋至地面,又从地面蜿蜒至墙头而“舞动起来”时,最后完成工程的包工头说:“咱这也不像龙啊。”

他笑着说:“不像才是像,像了就没意思了。”

最重要的是要在龙头立一个红五星。他相信,有了五角星,“瓷龙”才能活,“舞动起来”才有力量。他要用名贵的霁红来贴五角星,那是一种他最喜欢的红色,像暴风雨后晴空中的红霞,所以叫“霁红”。

五角星很难贴。第一次没正,他让工人撬下来重贴,第二次正了,但他还不满意,对于这颗五角星,他追求的是完美。让工人撬了再重贴时,已经没有“霁红”瓷片了。他一咬牙,摔了个霁红瓶,那是建瓷房子唯一摔的瓶子。那瓶子他藏了三十年。

他长时间地在小洋楼里走来走去,努力让自己保持一种灵感上的开放。

他在屋外的下水道上贴满了明清时期的瓷猫枕和天然水晶,被人们称做世界上最昂贵的下水道。

他在院里的大树顶上安了个瓷鸟窝,里面放了几只明三彩的瓷鸟。只有站在那座被整体拆移到露台上的清代木制凉亭上,透过屋檐上那些排成队的明清时期磁州窑的瓷猫才能看到。

他在楼顶的各个角落都安放了石狮子,或仰天长啸,或低头沉思,形状各异。这些狮子年代纵贯东汉、唐、宋、明、清各个时期,每只都极具价值,每只都让他百看不厌。

他在屋内的墙上贴了古今中外大师的代表作。宋代的《松木怪石图》、唐代的《五牛图》、元代的《鹰松图》……每层楼都有四至五幅不等。从米芾到徐悲鸿,从《捣练图》到《蒙娜丽莎》。他喜欢那幅《鹰松图》。为了让鹰的羽毛蓬松奓开,他让工人先将一块块瓷片磨圆,再用机器在掌心大的瓷片上打磨出十几条或粗或细的线条。有些壁画现在看来,他也觉得幼稚。但那是过程。有过程的东西才有价值,他不喜欢突然间得到的东西,那没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