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不回来的世界(第4/4页)

宿办室里寂静得可怕。成了家、买了房的班主任们大都在周日晚上才回来(他原本也该是这样的),单身的班主任也许出去喝酒去了,他们以为周六他该跟老婆在家过幸福生活才对,所以谁都不会叫他。

每次和陈虹发生矛盾,他都一走了之。宿办室成了他的掩体。

他清楚自己不是个好丈夫。但是,在工读学校,似乎越是对不起自己家庭的老师,就越是好同志。领导会在大会上描述他们如何如何对不起自己的家庭,然后充满赞赏地设问上一句——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奉献精神!

沉寂似乎在不断膨胀、扩大,就要突然冲破这巴掌大的宿办室。齐龙从床上下来,踏上拖鞋,穿上短裤,把杠铃搬到对面水房的大镜子前,开始不断把杠铃从膝盖拉到胸前。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觉得心里舒服点,他甚至觉得能听到自己肌肉纤维被破坏后重新生长时的声音,那声音融化成一种无拘无束的感觉,他幻想着自己的生活也能像那被破坏掉的肌肉纤维一样,重新生长。

他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月光下,他清晰地看到自己俊朗的脸庞、强健的身体,还有胳膊上那团红色的火焰。他有些奇怪……有什么好郁闷和绝望的呢?

齐龙穿上衣服,决定到校园里走走。

下楼时,他看到了——“自强不息”这四个字,那是楼梯转弯处的标语。从上到下,红底白字,字很大,大到学生上楼下楼只要不埋着头,都能看到。跟这个学校的学生一样,齐龙似乎也习惯了这幅红色巨型标语的视觉冲击力,也就是对它——视而不见。

可突然间,他觉得这四个字与其说是写给学生的,不如说是写给他的。是啊,陈虹说他懦弱,刘静说他没有进取心,可他从来没有认真地反省过自己,从来没有认真地问过自己,既然做了这份工作,那它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月光很温柔,透过精致的玻璃门均匀地洒在教学楼门厅的大理石地面上。这是一个装修得如同星级宾馆的门厅,墙是被壁画装饰过的,那是中央美术学院壁画系研究生来学校献爱心时画的——蓝色的天空中白鸽在飞翔。门厅中央有一个方桌,桌上是一个玻璃罩,里面摆着劲松六中的沙盘模型,“劲六”被规划得像一个现代化的贵族学校。他第一天到学校报到时,也像很多人一样心里很纳闷:为什么要把一个专收坏学生的学校装修得如此漂亮?校长说,他们虽然是坏学生,但他们也是人,他们也希望自己学习生活的环境是干净整洁的。学校如果脏乱差,他们就会肆无忌惮地砸玻璃、踢门、随地吐痰,学校如果装修得像星级宾馆一样,他们就不好意思弄脏它了。校长说,当时她跟别人打过赌,赌门厅里的玻璃门一年不会破,结果,校长赢了。

星期六夜晚,空气有些湿润,这是一个难得见到月光的夜晚,蚊虫成群飞舞,织着一小块天空。齐龙在新修的塑胶操场上散步,操场是教委拨专项资金修的,花了200多万。他突然想起,在自己被评为“最佳班主任”的那天,就在这操场上,校长曾对他说:“齐龙啊,好好干,‘劲六’是一项伟大的事业。”

他就问:“校长,什么时候会有‘伟大’的感觉,是看到学校越来越漂亮的时候吗?”

校长说:“不是,是看到学生眼神变了的时候。”

工读教育被人称为“5+2=0”的遗憾教育,学校五天内压制的坏习惯在周末回家的两天中又得到了“复苏”,教育结果等于零。

突然,他的手机响了,是一名学生发来的短信:

“齐老师,有人‘邀请’莫晓备和丁澜参加明天的一场群殴,他们也叫了我,我不想去。”

齐龙得回宿办室换衣服,他知道这两个学生的家,他得找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