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板慈心(第3/5页)

阿爹说到这时嘿嘿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哭了起来。

直到现在,续熙都不知道阿爹是怎么死的。他只记得第二天一大早,他去叫阿爹起床上路,又推又喊,可是阿爹就是不理他。邻居听到动静跑过来看了看,说:“续熙,你爹断气了。”

阿爹终于把自己留在了黄家寨子的后山上。埋好了爹,续熙浑身无力,像是染上瘟疫一样。他混在搬家的人群中,一会儿眼泪汪汪,一会儿唉声叹气。

曙光村离诺邓十二里地。续熙被安排到这里的张文鼎家。曙光村没有医生,续熙在跟张家一起干农活的同时,也帮附近村民看病。张家有个女儿叫张应慈,应慈比续熙小三岁,抓药忙不过来时,应慈就会过来搭把手。续熙上山采药,应慈也时常跟着。一个屋檐下久了,两人也渐渐有了感情。这些张家都看在眼里。

偶尔,续熙会想念在诺邓的祖屋和屋前那棵大青树,但他也习惯了曙光村平静而忙碌的生活。从某种角度上说,他甚至更喜欢这里,他心里明白这是因为应慈。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平淡地过着,直到有一天,诺邓村的老村长突然到来。

村长说:“国家发出了‘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号召,农村除了可以有自留地之外,还可以自己养牛、放羊、喂猪、喂鸡。这样一来,解决了咱诺邓村缺水缺地的问题,所以,我们可以往回搬了。”

能回“一颗印”的祖屋,续熙心里乐开了花。可一想到家里只剩下自己了,便又难过起来。他对村长说:

“其实曙光村也挺好的,要不我暂时先不回去?”

“那怎么行?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一口唾沫一个钉,这是乡里的决定。

再说,你要不回去,诺邓的村民病了找谁去?”

“可是……”续熙皱起了眉头。

“可是舍不得人家闺女吧?早听说了,今天来老张家我还有一件事,就是帮我们诺邓的黄医生做个媒,带个媳妇回去。”村长一边说,一边朝张文鼎看去。

这话一下子把续熙的脸给说红了。他看了看坐在一旁的文鼎叔,文鼎叔笑眯眯地望着他咂巴着烟杆,说道:

“我跟她阿妈早就商量过了,只要应慈没意见,我们就没意见……”

续熙回到诺邓一年后,应慈让他当上了爹。儿子出世那天,续熙梦见“题名坊”下趴了只金毛老虎,便给儿子起了个名字,叫黄金彪。

金彪从小就喜欢跟着续熙出诊。有时候,续熙嫌路程远,不带金彪去,可金彪只要看他爹脸色不对,便一溜烟跑到药箱上坐着不起来。来接黄续熙的人要背金彪,可金彪不让。金彪说:“你背箱子,爹背我!”

金彪上小学时,玉皇阁已经变成小学校了。画满壁画的墙面被一些教育标语覆盖了。儒释道的各家神仙在“文革”时都被生产队从大殿里搬了出来,泥巴做的砸掉,木头做的烧掉。大殿由先前的香火萦绕变成了炊烟缭绕,家远的小孩中午在这里生火做饭。金彪没在大殿里做过饭,因为他家近。但金彪喜欢端着盛满饭菜的大碗到大殿里跟同学们一起吃。班里有个叫杨家全的女同学眼睛大大的,很会做饭,金彪喜欢躲在角落里,边吃饭,边偷偷地看着她。

小学六年级上完,金彪就离开学校了。他不喜欢念书,他喜欢跟他爹学医。命运对于黄家就像事先安排好了似的。还是那条又陡又窄的山路,还是那些路边的乱藤和野草,还是那些在悬崖峭壁上能配出他们黄家“祖传秘方”的草药。当年是老黄医生带着续熙,而现在是黄医生带着金彪。不同的是,当续熙招呼金彪休息时,裹脚板的鞋已从草鞋换成了布鞋,对面的山上也再没豹子叫了。

金彪一天天长大。等金彪的脚板宽厚到能代替他爹出诊的时候,村子里的人已经越来越少,年轻人都到外面打工了。小黄医生金彪哪儿都不去,他喜欢迎着月光出诊,迎着朝阳回家。金彪从小就不怕走夜路。阿爹续熙常对他说:“一个人只要心好,鬼也会对他好的。”金彪总是独自一人在山上挖草药,累的时候找块平坦的地躺着望望天。这时候,他想:要是能跟自己小孩说点什么该多好啊,可他现在还是单身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