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匹将来电(第4/5页)

“他们知道我生囝仔了吗?”王佩芬不知怎么问起来。

助产士转头看了古阿霞,又觑了在远处避开的马海与帕吉鲁,说:“我只来替水鹿接生。”

“完蛋了。”王佩芬知道,每次谣传产婆去帮谁家的狗接生,其实是帮不能曝光的孕妇接生。对爱面子的她而言,摩里沙卡将无地自容,生完她就带孩子离开不再回来了,脸上又平添了泪痕两行。于是她在不受阵痛控制的时段,脾气忽阴忽阳,一下子要古阿霞撤掉三盏汽化灯,远离令人厌恶的汽油味;一下子要马海把门前的火车开走,嫌吵死了。大家无所适从,祈求婴儿不要闹了,赶快自己爬出来。

“不要忘记,你是孩子的爸爸。”王佩芬转头往柜台,即使隔着竖起的桌子当作屏风,这句话仍杀伤力强地穿过去。

那边两个男人,陷入沉默与黑暗中,噗一声,有人划火柴点烟了。

“唉!你这样很伤人,害了人。”马海点起烟。

“我没有路了。”

马海吐出长长的青烟,对帕吉鲁说:“你害阿霞怎么办呢!”

古阿霞脑袋晃震,有种懂了,却什么都没搞清楚的荒谬感。据她对帕吉鲁的了解,王佩芬肚子里的孩子不会是他的,不然就是她向来没有搞懂过他。马海起身去火塘扔三根木柴,把火喂得更亮,然后把前门的火车开走,他在柜台腾下来的位置慢慢被古阿霞一缕阴魂似的身子靠近。古阿霞需要解释,看着帕吉鲁,只看到他做错事似的低头绞着手指。

“妈妈回来。”他终于说了。

“你不要永远说些我要猜来猜去的话。”古阿霞听不懂,也不想花那么多时间去了解他电报式语言。

“……”

那是无比难熬的等待,古阿霞等不到答案,而帕吉鲁脑海盘桓过那天下午碰触王佩芬肚皮的感受。门前的火车开走了,巨大声响顺着铁轨淡去;一个买酒的男人在摇晃大门把手,影子在玻璃上晃动,惹得趴在玄关的黄狗大叫。王佩芬大喊开灯,她怕黑,阵痛与呻吟越来越密集,听在古阿霞耳里却怎么都是自己无言又无声的阵痛。古阿霞思忖,这蹲在角落的男人,是无知装小孩,还是装傻不愿面对,她要答案,即使自己站立成盐柱,也不相信男人海枯了。

电话响了,打破了柜台那股被冰封的僵硬关系,没人去接。停顿几秒,铃声再度响起,由最近的古阿霞接起来,听到话筒那头说:“还好吗?”她的眼泪就砸在地上,摔成泪尸。

“你听起来很难过。”欧匹将来电关心王佩芬的生产,却无意间听出古阿霞的悲伤。

“没事的,只是王佩芬吵着要开灯,我没法子。”她提别的话题。

“那个火车发电机呢?”

“几个月前,给马庄主开到中央山脉,废了。”

“只是这样?”

“嗯!”

“你去帮我做点事,别把心情搁死在这。”她还没得到古阿霞的响应,便继续说,“去阁楼上,那个梁上有个铁皮壳,打开来,把山下的电话线剪断,接到另一条黑色转接线,灯会亮的。”

“哪来的电?”

“上帝。”

“不懂。”

“这是宗教机密,”欧匹将停顿两秒,“你听过一个传说吗?很久以前,有个女的索马被自己锉倒的大树压到右脚,等了三天没人救,她用电锯把自己的脚锯断,爬下山。”

“她正跟我讲话吗?”

“嗯!她出院后,被公司安排到电话交换机房工作,这也是她的家。十五年来,她睡在旁边的床,在隔壁煮饭,二十四小时听着电话铃声,不断接线,也为断脚引起的神经性全身疼痛,抱怨与诅咒,幻想自己用电话线绞死自己。她的窗口看得到十五年前受伤的23林班地9小班,于是她把窗封了。两个月前,她终于有勇气给自己出门旅行的借口,去探望一位女孩。她撑着两根拐杖,上菊港山庄,点了最有名的咖啡,看着女孩在山庄工作,除了点餐之外,没搭话。然后她走路到23林班地9小班,一个人安静走,然后整个下午坐在那个她发誓不愿回去的地方,把很多年遗失的灵魂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