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永远为你讲故事(第2/4页)

正当大伙还没回神时,有人从队伍尾巴走过来,半途抢了马海手上的灯,往斜坡一边走一边用屁股滑去。下去的是赵天民。古阿霞一怔,眼眶温热。他不是嚷嚷着天冷躲在帐篷疗伤,怎么闷不吭声跟来了?怎么又油爆葱花似火辣辣地冲下去救人?

赵天民在下头逗留约两分钟,手脚利索地把帕吉鲁“倒背”上来。这背法颇怪,把帕吉鲁的屁股悬在脑后肩,手抓住他两条腿,这能使重心往上移以便快速爬坡。赵天民把人背上了棱线,继续弯着腰,一路往北快走。这样在雪地驮人挺累的,起初是寒冷侵袭膝关节与脊髓而酸痛,继而是剥皮的伤口渗血,布条子浸润在血红中。赵天民直喘气,说逃跑这件事习惯了,当年日本兵与国民党士兵用子弹咻咻追来,比现在北风还紧,他们撤退时就是这样顶着弟兄逃,逃个十几公里都不成问题,他行的。他走得背上血涝,伤口的组织液与流血把屁股弄湿了。他坚持走,那是给古阿霞赎罪,把她的男人扛下山,不这样他会过意不去。

“我来,你休息一下?”素芳姨问。

赵天民不依,卯起劲地往小径小跑。众人觉得他疯了,哪有这种走法,追了十分钟,只见赵天民倚着一棵台湾冷杉,激烈发抖说:“行了。”他把帕吉鲁交给素芳姨之后,人就呼噜坐地上,挥手说:“走吧!别管我了。”

“不行,放你在这,熬不过明天。”素芳姨很清楚,寒夜落雪,没有御寒之物,放个受伤的人在荒野只有死路。

“行,你们先走,我待会赶上去。”

“不行。”

“不行也得行,我叫你们先走。”

“我扶你起来,一起走吧!”古阿霞说,“你一直是我们的朋友,我想要你跟我一起走下去。”

“真的?”温热从赵天民刺痛的背部冲到了脑门,他悠悠说,“行,不过你要把故事讲完。”

漫长路上,古阿霞捏着帕吉鲁的手,给他说故事,化身为《天方夜谭》里讲一千零一夜的少女山鲁佐德,只为拯救她的男人。她拼命说,想把帕吉鲁揪出那晕魅的梦境。她拼命说,嘴皮在冽削的北风里皲裂流血,上坡时脸颊被毒草“咬人猫”的尖锐焮毛扎到,浮肿疼痛也没有打消她说下去。而偷跟在队伍后头的赵天民,耳朵也挺尖,把她讲的惦记,越听越迷,要古阿霞说下去。

“说到哪了?”古阿霞思忖,她握起帕吉鲁的手。

她从到台南找文老师说起,在台南乱葬岗找到文老师留下的一堆书,如果用脚踏车载书,从来时路翻越中央山脉,绝对是苦活。他们绕过北台湾回花莲,一路上在找教堂打尖,她习惯选基督教布教所。帕吉鲁问,为什么不住基督的哥哥家(天主教)。那是她的习惯,并没有非得这样。她教他怎么分辨台湾基督教堂与天主教堂,免得他找错了:天主教教堂比较高耸,常见彩绘玻璃,十字架四边都有小花边;基督教反之,尤其十字架不会出现受难的耶稣雕像,因为基督徒相信耶稣已复活。

结果,捅了大篓子,他们有一次住在嘉义的某教堂,牧师无意间吐露圣坛墙上的十字架是自中东进口,材质是建造挪亚方舟的“歌斐木”。半夜,帕吉鲁偷爬起来,攀上那副3公尺大的十字架研究。这吓坏一位常住教会、半夜心感圣灵而出来祷告的姊妹,看见十字架“多”了耶稣圣体。她闭眼尖叫,张眼看,十字架已空,因为帕吉鲁趁机跳下来藏在布道台了。这件事闹得很大,第二天涌入更多人来瞻仰十字架。

古阿霞说,她气得说不出话,这分明是帕吉鲁搞鬼。他不承认。于是,她惩罚性地不帮助他推那台载满书与伐木箱的脚踏车。帕吉鲁牵车四十几公里,到了彰化,随便找个教堂,倒下休息,古阿霞说这是天主教堂,她不住。等她吃完晚餐回来,却发生大事,原来有个顽皮的小孩在累得摊手睡去的帕吉鲁四周画上十字架,像是耶稣殉难,几个教友跑来瞧,看见脚踏车上堆满物品,车头挂十字架。他们从缄默的帕吉鲁身上问不出答案,猜测他在“苦路”修行──这是耶路撒冷西北方的安东尼堡到加尔瓦略山之间的蹇路,耶稣曾背沉重的十字架走过──帕吉鲁累得点头,像是说你说对了。于是教友在第二天响应,有人帮忙背书,有人背十字架前导,一群人浩浩荡荡送到台北为止。他们最后绕过北台湾,坐船回花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