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无声地落在大地(第3/11页)

这生成过程很简单,千年红桧因为莲根腐病,树体腐空,雨水冰雪从树顶灌入堆积,久而久之,成了晶亮剔透的冰柱。布鲁瓦拿了槟榔与烟,敬在地上,他告诉几个小原住民,在极其困顿与无解的年代,他们的祖先在迁徙时,可能遭逢风雪,彷徨无助,却获得了眼前的景象,一个半树半冰的人,庇护树下的小草生生不息,然后,祖先获得更大的勇气继续活下去。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波索·库夫尼,但我们遇到了祖灵。”布鲁瓦说,然后打开腰间小酒罐,供小原住民以指尖弹酒,致上敬意。

马海把火车开进了终站“摩里沙卡”,长鸣笛,拉起刹车,把有股对抗力道的蒸汽节流阀杆像是某种难言的心情推回原位,静观车头灯在夜里照亮前方蓝色的高山车站,草原结冰。然后,他才关掉发电机与大灯,只剩火室的炭火从铁门缝迸光。他深吸口气,冻红的鼻子内除了煤烟垢,别无他味,这是他一个月来修复这台火车头的写照。

火车停驶便报废了。拥有火车是马海多年来的少年梦想,一旦拥有便注定失去,让它苍老在高原车站,亦是多年来的心念。这适合当火车坟场,寒冷多雾与安静,等待时间慢慢让它生锈、使它摧毁。他拆下节流阀杆当作纪念物,这根肋骨不会是拆下亚当另外制造一台夏娃的快捷方式,只是纪念。他这辈子拥有火车的梦想可以终止了,也够了。他打算在车上睡一晚,可是尖锐的喇叭声从远处响起,他探出头,一台碰碰车要靠站。这不寻常,一般运材车不会驶来,这条线的森林已经砍光,铁轨严重生锈。

有个男人从驾驶室跳下来,穿厚袄、戴皮毡帽,灰长裤打绑腿,一看就是林场工人模样。这个人眼光雪锐,扫了四周,预估了局势,以外省口音说:“回去吧!我载你走。”

“我住一晚才回去。”

“哪行,这里的风比刀子冷,比煤渣刺,古阿霞要你回去。”

“我不去六顺山升旗,那更冷。”

男人停顿一会,又说:“单缺你,阿霞要你一起去,那个哑巴的刘政光也是这样。”

马海觉得这家伙在试探什么,又认为对方没敌意,只是讲话前把气浑身绕一匝仔细。马海原本想留一晚,但是现实与想象不一样,这里萧条与凄寒很快打消他的念头,决定离开。他在离别之际得了情感强迫症般把每个机关磨蹭了几遍,确认它们存在,然后跳上驶离的碰碰车,频频回望,眼见机关车在摆了五个弯后消失在雪里,惋惜它分分秒秒冷却的火室,永远回不到旺盛时刻了。

“你是哪个林区工寮的?”马海问。

男人从口袋掏出了油渍指痕的工作牌,秀出“王铭祥”三个字。这工作牌挂在各工寮大门旁的板子,上工的人把自己牌号翻过来,秀出背面名字,下工了翻回来。如此,工头能掌控员工行踪,别把人留在山上受伤没回工寮都不知。

“你带出来了。”马海问。

“糊涂了,一翻牌就搁在手里。”王铭祥熟练地踩下加速器,开启撒沙控制阀,使火车在转弯上坡时展现抓地力,又说,“那是铁赳赳的老骨头,望一次,心里哀它一次,早走是好,别哭烂眼睛。”

“你不懂。”

“哪不懂,麦克阿瑟赢了二战的太平洋,跑去当驻日盟军总司令,说什么 kikansha(机关车)永远不会成为 kikanhei(退伍兵)。”王铭祥把“老兵不死,只是凋零”的名言转成了夹杂日语的双关语。

马海大笑,觉得真有趣,两人聊开了。王铭祥说他的碰碰车驾驶与伐木技术从大雪山学来的,不是师徒制,是小班教学,速学速成,火速上工,横扫一山又一山。他没有开过马力小、毛病多的蒸汽机关车,而且开碰碰车的时间也不长,大雪山林场主要是美式开发模式,大卡车、大电锯、砍大树,只有少部分林区才用火车运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