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无声地落在大地(第2/11页)

五小时之后,他们疲惫地来到六顺山下的森林避风,扎好营,烹雪煮汤,好给身子暖起来。古阿霞非常担心帕吉鲁病情,他撑着,只为了带她来看雪,可是垮着眼皮与精神。雪是看到了,帕吉鲁说这雪是脏的,又雨又雪,凝成硬块,再冷一点,北风带来水气,干净的雪会把大地涂白了,在强风山头处的玉山圆柏结出了雾凇,大地枯白。

“那香青①有两千岁了,是好杆子。”帕吉鲁枕在古阿霞腿上,手拨开帐篷,指着六顺山山顶的一株圆柏。

“树很美,明天会把青天白日满地红旗挂上去,很特别。”

“嗯!真正的旗子,是冰。”

“你看过吗?”

帕吉鲁点头,想起那圆柏堆积雾凇的景致。圆柏要是长在山坳的避风处,树干笔直,优雅无垢。可是圆柏不图安稳,常在迎风处或山巅出现,挣扎求存,树干给千万次的风雪扭成旋转的姿态。飞雪越强,寒风够辣,圆柏绝对以身相迎,常在背风面结成凝固飞旗般的冰晶──雾凇。

“那是一半石头一半树的人,波索·库夫尼(Poso Kofuni)。”一个坐在旁边的小原住民说。

“半石半树的人?”古阿霞好奇。

“我们的老祖先。”

这让在煮玉米排骨浓汤的布鲁瓦吓一跳,把调羹越搅越慢,说:“这说法很勇敢,面对飞鼠下手时能这么勇敢就行了,但是,跟传说不同。”

“传说是?”古阿霞问。

“在树木源头②,有棵大树,这棵树他是我们来到世界的神明,叫波索·库夫尼。他的身体一半是树,一半是石头,生下了我们的祖先。”

“这跟强风下的雾凇很像。”古阿霞赞成小原住民的说法。

“没有一样。”布鲁瓦认为传说是神圣,不容过多的附会,不同就不同,没有误差空间。

“确实有波索·库夫尼。”古阿霞说出了来自帕吉鲁的肯定。他捏她的手,表示有。

“就说有。”小原住民大喊。

帕吉鲁撑起身,喝了碗玉米浓汤,把头疼冲淡了,要带大家去看波索·库夫尼。古阿霞执意让他留在帐篷休息,外头又干又冷,疼得皮肤僵硬皲裂。素芳姨也觉得他该休息。帕吉鲁多穿件衣服,挂上红披风,抡了斧头──他带来是为移除铁轨上的倒木──现在终于能带出门。

四个帐篷扎在树叶被冻的箭竹下,帕吉鲁带大家往竹林钻去,人走过去,叶上积雪扑哧弹起。古阿霞对雪的初体验美感过了,剩下刺骨寒冷。过了几株五百年大铁杉,出现了帕吉鲁要找的目标──不毛的大红桧,显然死去,但树下的蕨类盎然,一丛丛的玉柏与环状叶丛的鳞毛蕨从雪地攒出了绿意。这株红桧约一千五百龄,有点弯曲,多岔枝。一般来说,红桧多生长在山谷或海拔较低处,很少靠近棱线。

“哪有像波索·库夫尼?这只是老鼠居住的树。”布鲁瓦不解,还带点轻蔑口气。

“它生病了,”一位小原住民摸着光秃秃树干,转头对帕吉鲁说,“它感冒很惨呢!比雪还要冷。”

古阿霞戴手套摸树干仍是一股僵寒。大家都说它死得惨,怕是被雷劈中,绝望活了一阵子才死去。布鲁瓦也认为它是绝望之死,绝对不会是神树,跟充满励志传说的波索·库夫尼不相干。

两年前,帕吉鲁来过这,便发觉此红桧不同凡响,海拔高,死了又没死,寒冬中更阴寒,秘密就藏在树内。他转了一圈树,用斧背敲几下,回音沉钝,然后用斧头垂直地重劈下去,顿时一道裂隙从树根往上裂开,伴随声响,半个树干往没人站的那边倾倒,把大自然永恒的神给露出来,他此刻出现在众人眼前。有几分钟,大家屏住呼吸,不敢多动,也不多说话,怕呵出一口气便融化他了。

那是树腔里有个奇妙的冰柱,有点像裸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