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胎(第2/7页)

“喜欢,我看到不会的字,马上拿字典查。”她手上珍爱的字典,是古阿霞送的。

“我也是,每天晚上读书时,遇到不懂的英文字还是会查。”

“真的?我以为大人什么字都会呢!”

“这世界好玩的是学习,永远学不完,当自己不懂的,还愿意搞懂,而不是假会。”

“我知道了,谢谢医生。”小墨汁懂了薄医师的意思,眼前深轮廓的褐发医师永不放弃的是解决事情的企图;疑惑与问题永远接踵而来,绝不要停下的是迎接挑战的能力。

不过,老是躲得远远的王佩芬,始终不愿意来就诊。她考虑了好久,直到古阿霞出门催促时才跟下山,如今被生疏的环境击退。古阿霞走来安慰她,希望她亲自向薄医师请教肚中胎儿问题。王佩芬低头,手中拼命把玩的牛筋草都绞出了绿液,她的心情像那摊汁,有点难收拾。她的想法很简单,要古阿霞请医生拿些堕胎药,吃吃就好。她想过找山下的德鲁固巫婆拿堕胎药,管它死蛇、死猫、死人骨头磨成的粉,又怕吃了,多了胡搅蛮缠的病痛,而胎儿死不了,像上次吃错红豆杉闹出了岔子。

古阿霞摸透王佩芬的心思,决计不帮她拿堕胎药,而叫她生下小孩的念头讲了几遍后,自己也被骂得臭头,就不提了。古阿霞知道,薄医师有办法,门诺曾在花东帮助过很多挺着大肚子的未婚妈妈,问问他最好。“我们问薄太太好了。”古阿霞提出新计划。妇女病问男医生,总是让女病患却步,问女医师反而自在。薄太太虽然不是医生,但长久浸润在医学环境,有些想法。

王佩芬想了想,把手中绞烂的牛筋草扔了,说好。然后,又不安地摘了片姑婆芋叶子,撕得细细碎碎的,强碱汁液弄得又痛又痒,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要阻拦古阿霞。古阿霞走远了。

古阿霞去找薄太太来帮王佩芬忙。可是,大家忙得很,来了一批新病患。她暂且放下自己的要求,帮忙打点,至少给他们倒点水的闲活还可以。有个七十几岁的老妇人,背着自己瘫痪半个月的儿子来就医,引起人注意。

“阿嬷,好久没看到你了。”薄医师喊。

“哪有酒,不行喝啦!”老妇的中文不好,常听不懂,回答时夹杂日文和德鲁固语。

“你儿子怎么了?”

“跌倒了,肉熟了。”

薄医师撩起伤者的裤管瞧,所谓的“熟”是久病不愈的伤口脓疮,分析是骨折,得带回医院照 X 光与外科治疗。老妇连忙说,很久没看过钱,没有办法搭公车或火车去市区。久病而没工作的儿子也不耐烦地说,他妈妈都不给米酒,用酒消毒伤口就好了。

“你都用喝的。”老妇大骂。

“你不懂,从身体里面给他消毒的啦!你看伤口裂开来的地方是嘴巴,想要喝酒。我不要去医院,你给我酒就好了。”

“你先来医院,别管车钱还是治病钱,你这腿要是治不好,会坏掉,要撑拐杖一辈子。”薄医生警告。

老妇难过地说:“你要治好他呀!我就把你们的‘奶粉神’放在心里,晚上抱着十字架睡觉。”

“我不要去医院,医院医死人。”

“你可以骑那头红色的山猪去,”古阿霞插嘴了,她看得出来断腿的儿子把眼神放在机车的时间,多过放在薄医师问诊。

“铁山猪很……危险的ㄋㄟ②,尾巴③会烫人。”

“你不会边喝酒边骑,就没问题了。”

“对ㄋㄟ,我怎么没想到,”断腿的儿子转头对老妇人,“妈妈,为了去花莲市,我就牺牲一下喝点酒好了。”

薄医师苦笑,面对天真的原住民,得有古阿霞鬼灵精怪的巧思才行。不过他绝不会让断腿的男人骑车,至少载他去没问题。

到了休息时间,薄太太来到茄冬树下了解王佩芬的状况,从停经的时间估算,肚中胎儿已有三个月。薄太太用罹患类风湿性关节炎而有点僵硬的手,隔着衣服摸王佩芬肚子,感受那里有个小生命正在形成,说:“要是一个妈妈会扼杀肚子里的孩子,这个世界只剩下各种形式的仇恨、指责、辱骂与忽视他人,你应该保住这小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