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学

我认为,对文学最简单和最确切的定义就是:一门借用字词把想象力活动起来的艺术。其中具体的过程我在《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一卷51已作陈述。证实我在那里所作议论的一个特别例子,就是发表了已有相当一段时间的魏兰[1]致梅克[2]的一封信,摘录如下:“在这两天半的时间里,我在为一节诗歌斟酌字词。其实也就是那么几个字词的问题……我需要合我意思的字词,但却没能找到。我为此反复推敲、绞尽了脑汁。我要传达某一形象,所以,我自然希望把我脑海中的图像确切重现在我的读者的脑海里。这样,正如你所知道的,哪怕是一个字母都是至关重要的了。”(《致梅克的信》,瓦格纳,1835)因为读者的头脑想象力就是文艺作用的对象——文艺以此展现形象和画面——所以,文艺所享有的一大优势就是详尽的描写和微妙、细腻的笔触,可以根据读者参差不一的个性、情绪和知识范围而灵活发挥作用,并造成生动的效果。但造型艺术却无法灵活适应多种读者,而只是以某一既定的画面、某一既定的形状满足所有人。但这样的一幅既定画面或者形状,却始终在某些方面带有艺术家本人或者他的模特儿的个性烙印,而这一烙印却是一种主体、偶然的附加物,并不能发挥艺术的效果——虽然艺术家眼光越客观,亦即艺术家的天分越高,那这种情形就越少出现。由此就可以部分地解释,为何文艺作品能够比图画、雕塑作品造成更加强烈、更加深刻和更加普遍的效果。也就是说,图画、雕塑作品通常只给人留下冷冰冰的印象。总的来说,造型艺术作品的效果是最弱的,这一方面的奇特证据就是人们经常在私人的家居,以及各种各样的场所意外发现某些大师的作品:这些画作并不是被藏了起来,而是长年挂在这些地方,也不知经历了多少代人。但这些作品却丝毫不曾引起人们的注意,亦即根本没有造成效果。我1823年在佛罗伦萨的时候,有人甚至在某一宫殿的佣人房里发现了拉菲尔画的一幅圣母像。这幅画多年来就一直挂在房间的墙壁上。并且,这种事情竟然发生在意大利!意大利民族比其他的民族都更富美感的啊。这一事例显示和证明了图画和雕塑艺术作品并不能造成多少直接和突然的效果;要欣赏这些艺术作品,必须具备比欣赏其他种类的艺术作品所需的更多的知识和熏陶。相比之下,一首优美、动人的旋律肯定能够传遍全球,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会得到人们的交口传诵。至于王公大贾给图画和雕塑艺术提供了最强力的支持,仅仅为获得这些艺术的作品就得花费大笔的金钱——时至今日,这一类艺术的真正意义上的崇拜者会为了古老知名大师的一幅画作而不惜牺牲偌大一处物业——他们首要是因为这一类的杰作相当稀有,拥有这些杰作会满足人的骄傲心;其次还因为要欣赏这些作品只需花费很少的时间和精力,随时看上一眼就可以欣赏这些作品,但欣赏文学、音乐却受到麻烦得多的条件制约。与此相应的事实就是,人们尽可以没有图画和雕塑艺术,例如,穆罕默德的信徒就没有这些艺术的享受,但没有哪些民族是没有音乐和文学的。

文学家把我们的想象力活动起来的目的,却是向我们透露人和事物的理念,也就是通过某一例子向我们显示出人生世事的实质。要达到这一目的,其首要条件就是作者本人必须对这些实质有所认识。作者对人生世事的了解到底是深刻抑或肤浅,决定了他们的文学作品的好坏。所以,正如对事物的了解有着无数的深刻度和清晰度,同样,文学家也有着无数等级。但每一个文学家都必须全力以赴,把自己的所见忠实表现出来,让所塑造的图像与自己头脑中的图像原型相对应。一个作家肯定会视自己与最好的作家差不了多少,因为他在最好作家的图像里所认出的东西不会多于从自己塑造的图像所认出的,亦即与他在大自然中所见的一样多。这是因为他的目光无法看得更深。但最好的作家之所以认出自己就是最好的作家,原因就在于他看到了别人的眼光是多么的肤浅,在别人所见的后面,却隐藏着如此之多别人无法重现的东西,因为别人根本就看不见这些东西;他也看到了自己的眼光和图像却深远得多。如果像那些肤浅之人并不理解他一样,他也不理解那些肤浅之人,那他可就得绝望了:因为他要得到公正评价和待遇的话,他需要有与众不同的人,而水平低下的作者并不会高度评价他,正如他也并不会高度评价他们一样。所以,在长时间里,他只能以赞扬自己取得安慰,直至获得世人的赞赏。但现在他却连这一自我赞赏都要被剥夺了,因为人们希望他表现出谦虚的样子。但一个成就了一番业绩和贡献、并且知道这些价值的人,要他对自己的成就视而不见,是根本不可能的,正如一个身高六英尺的人不可能不注意到自己高出常人一截。如果从塔基到塔顶是三百英尺,那从塔顶到塔基也肯定是三百英尺。贺拉斯[3]、卢克莱修[4]、奥维德[5],还有几乎所有古老的作家在谈起自己时都相当自豪。但丁、莎士比亚、培根等也是这样。一个人具有伟大、丰富的精神思想,而又对此一无所觉——这一荒谬的想法也只有无药可救的无能之辈才可以说服自己接受。这样,他们就可以把自己的自卑感一并视为谦虚了。一个英国人曾经幽默、正确地指出:“‘优点、功绩’(merits)和‘谦虚’(modesty)除了两词开首的字母以外就没有任何其他的相同之处了。”我总怀疑那些谦虚的名人这样谦虚或许是真有其苦衷呢。高乃依[6]曾经坦率地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