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历史

我在《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一卷51已经详细表明和解释了为何对于认识人的本质来说,文学比历史贡献更大——因为我们能够从文学那里获得更多真正的教诲。亚里士多德也认识到这一点,因为他说过:“诗歌、文学艺术比历史更具哲理和价值。”(《诗学》)不过,为了避免人们对历史的价值产生误解,在此我想向读者谈一谈我对历史的看法。

在每一种或者每一类事物当中,事实不计其数,单一、个体之物无穷无尽,它们各自之间多种多样的差别是我们所无法把握的。对林林总总的这些只需看上一眼,就会让乐于求知的头脑感到阵阵眩晕;这些求知者也就会意识到:无论自己如何查询和探求,都始终是难逃茫然无知的厄运。但科学出现了:科学把数不胜数的事物区别开来,分门别类,次第纳入种、类的概念之下。这样,科学就为我们打开了认识普遍事物和特殊事物之门。这种认识涵括无数单个之物,因为这种认识适用所有事物,我们也就用不着逐一考察个别的事物。科学以此方式让喜好探究的人得到了安慰和满足。然后,各门科学结合一起,覆盖了现实世界中的各个单一之物,因为这些单一之物被各种科学瓜分和纳入了自己的范围之内。但翱翔在各门科学之上的却是哲学,因为哲学作为一门关于最普遍、并因此是最重要内容(事物最普遍的一面)的学问,有望给予我们对事物的说明和解释,而其他学科则只是为走到这一步作准备功夫而已。不过,历史却无法跻身科学的行列,因为历史并没有其他科学所享有的优势:它欠缺了科学把已知的东西加以归纳、分类的基本特性。历史能做的只是罗列已知的事实。因此,与其他所有别的科学不一样,历史并没有一个体系。所以,历史虽然是一门知识(Wissen),但却不是一门科学(Wissenschaft)。这是因为历史始终无法通过普遍的事物认识到个别的事物;历史只能直接领会单一、个别的东西。这样,历史就好比是沿着经验的实地匍匐而行。而真正的科学却翱翔在经验之上,因为这些科学获得了涵括事物的概念。借助这些概念就掌握了个别之物,并且至少在某一限度之内预见到了事物在其范围内的种种可能,对于将要出现的事情心中能够感到踏实。科学既然是概念的体系,科学讨论的也就始终是事物的类别,而历史则讨论单个之物。这样,历史就只能是关于单个之物的科学,但这样的称呼本身就是自相矛盾的。从上述“科学讨论的始终是事物的类别”这一句话,也可以引出这样的推论:一切科学所讨论的始终是永远存在之物,而历史所讨论的则是只存在一次、以后不再的东西。再者,由于历史所涉及的是全然单一和个别的人或事,而这些单一、个别的人或事根据其本质,又是难以深究到底的,所以,历史对这些单一事情的认识就只是一知半解、有欠彻底。与此同时,历史还要从新的、平凡无奇的每一天里了解到历史仍未知晓的东西。假设有人提出反驳,认为历史也有把特殊的人或事归入普遍性之下,因为不同的时期、政权的更迭,以及许多重要的、社会的变迁——一句话,所有在历史表格上找到位置的东西,都是普遍性的东西,而特别之人或时则隶属其中——那持这一反驳意见的人就是错误理解了普遍性的概念,因为在这里提出的历史中的普遍性只是主观的普遍性。也就是说,这样的一种普遍性纯粹只是由于欠缺对事物的个别了解所致,而不是客观的,亦即确实对事物多方了解和思考以后得出的概念。在历史中就算是最具普遍性的,其本身也只是单一、个别之物。也就是说,某一长的时段或者某一大的事件:特殊、个别的时段或事件与这长的时段或大的事件的关系,就犹如部分之于整体,而不是实例之于规律。就像所有真正的科学那样,因为科学提供的是概念,而不只是罗列事实。因此,在科学里,正确掌握了普遍性的概念以后,我们就可以确切断定所出现的个别、特殊的情形。例如,假设我知道三角形的普遍法则,我就能根据此法则说出随便摆在我面前的一个三角形所应有的特质。知道了适用所有哺乳动物的规律情形以后,例如,这些动物都有两个心室、正好七块颈椎骨,还有肺部、隔膜、膀胱、五感官等,那在我刚刚捕捉到的还没认识、还没进行解剖的蝙蝠身上,我也可以说出上述哺乳动物的身体情形。但历史可不是这个样子:在历史里面,普遍性并不是概念中客观的普遍性,而只是我的认识中的主观看法。这样的一种普遍性,勉强称得上普遍性的话,那就只能是皮毛、肤浅的普遍性。所以,我或许“大概”[1]地知道“三十年战争”,亦即发生在17世纪的一场宗教战争,但这一概念性质的认识并非就可以让我更详细地陈述这场战争的情形。科学普遍性和历史普遍性之间的对比也同样反映在这一事实:在真正的科学里,个别、特定之物是最确切、最可靠的东西,因为我们是透过直接感知对这些东西有所了解,而普遍的真理却是首先从直接感知那里抽象出来的。因此,普遍真理里面的某些东西有可能是错误的假定。但在历史中却是相反的情形:最普遍的也就是最确切、可靠的。例如,各个时期、各个朝代,曾经爆发的革命、战争的年代以及天下太平的日子。相比之下,个别的事件及其相互间的关联却有欠确切;人们越是细究个别的情形,对其的了解就越变得模糊、不确。所以,虽然历史的叙述越专门就越有趣,但这同时也就变得越不可靠,在各方面也就越接近杜撰的小说。此外,要衡量一下自我吹嘘的历史实用主义能有多少价值,我们只需回想到:就算是自己生活中的事件,要懂得其相互之间的关联,有时也要等到二十年以后,虽然这方面的资料充足完备。这是因为在偶然和变故不断干扰、目的意图又被遮蔽起来的情况下,把动因各自发挥的作用结合起来是那样的困难。只要历史始终只以个别之物、单一的事实作为其关注的对象,并把这些对象视为唯一的真实,那历史就与哲学恰恰相反,因为哲学着眼于事物的普遍的一面,其关注的对象明确就是同样存在于每一个别之物的事物的普遍性。所以,哲学在个别事物当中永远只看到属于普遍性的东西,而个别之物所发生的现象变化则被视为无关重要的。“哲学家是普遍性的朋友”。历史教导我们说,在每一不同的时间都有不同的东西,但哲学则着力帮助我们获得这一见解:在任何时候——过去、现在、将来——都只是同一样的东西。真正说来,人类生活的本质,一如随处可见的大自然,在某一现时此刻都是完整地存在。因此,要透彻了解人类生活的话,需要做的只是对其作深度的理解。但历史却希望以长度和宽度来取代深度。对于历史来说,某一现时此刻就只是断片,必须以过去作补足,但过去却是无尽的,并且在这之后又接着无尽的将来。哲学头脑和历史头脑之所以形成对立就在于前者极力深究,后者则打算把事情一一细数到底。历史在其每一页都只显示着同一样的东西,虽然外在的形式各个不同。但谁要是无法认出藏在这样或者那样外在形式下面的同一样东西的话,那他尽管看遍所有的外在形式,也难以对这同一样的东西有所认识。国家、民族历史的篇章,归根到底只是以名字和年号互相区别开来,里面实质性的内容永远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