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的旧悲剧(第4/24页)

陈老先生睁开眼,落下一对大眼泪,看着大家,腮上微微有点笑意。

“老先生不打两圈?两圈?”客人们问。

“老矣,无能为矣!”老先生笑着摇头,仿佛有无限的感慨。又坐了一会儿,用大手连抹几把胡子,唧唧的咂了两下嘴,慢慢的立起来:“不陪了。陈福,倒茶!”向大家微一躬身,马上挺直,扯开方步,一座牌坊似的走出去。

男女分了组:男的在东间,女的在西间。廉伯和弟弟一手,先让弟弟打。

牌打到八圈上,陈福和刘妈分着往东西屋送点心。廉伯让大家吃,大家都眼看着牌,向前面点头。廉伯再让,大家用手去摸点心,眼睛完全用在牌上。卫生处处长忘了卫生,市政府秘书主任差点把个筹码放在嘴里。廉仲不吃,眼睛钉着面前那个没用而不敢打出去的白板,恨不能用眼力把白板刻成个么筒或四万。

廉仲无论如何不肯放手那张白板。公安局长手里有这么一对儿宝贝。廉伯让点心的时节,就手儿看了大家的牌,有心给弟弟个暗号,放松那个值钱的东西,因为公安局长已经输了不少。叫弟弟少赢几块,而讨局长个喜欢,不见得不上算。可是,万一局长得了一张牌而幸起去呢?赌就是赌,没有谦让。他没通知弟弟。设若光是一张牌的事,他也许不这么狠。打给局长,讨局长的喜欢,局长,局长,他不肯服这个软儿。在这里,他自信得了点父亲的教训:应酬是手段,一往直前是陈家的精神;他自己将来不止于作公安局长,可是现在他可以,也应当,作公安局长。他不能退让,没看起那手中有一对白板的局长,弟弟手里那张牌是不能送礼的。

只摸了两手,局长把白板摸了上来,和了牌。廉仲把牌推散,对哥哥一笑。廉伯的眼把弟弟的笑整个的瞪了回去。局长自从掏了白板,转了风头,马上有了闲话:“处长,给你张卫生牌吃吃!”顶了处长一张九万。可是,八圈完了,大家都立起来。

“接着来!”廉伯请大家坐下:“早得很呢!”

卫生处处长想去睡觉,以重卫生,可是也想报复,局长那几张卫生牌顶得他出不来气。什么早睡晚睡,难道卫生处长就不是人,就不许用些感情?他自己说服了自己。

秘书长一劲儿谦虚,纯粹为谦虚而谦虚,不愿挑头儿继续作战,也不便主张散局,而只说自己打得不好。

只等局长的命令。“好吧,再来;廉伯还没打呢!”大家都迟迟的坐下,心里颇急切。廉仲不敢坐实在了,眼睛目留着哥哥,心中直跳。一边目留着哥哥,一边鼓逗骰子,他希望廉伯还让给他——哪怕是再让一圈呢。廉伯决定下场,廉仲象被强迫爬起来的骆驼,极慢极慢的把自己收拾起来。连一句“五家来,作梦,”都没人说一声!他的脸烧起来,别人也没注意。他恨这群人,特别恨他的哥哥。可是他舍不得走开。打不着牌,看看也多少过点瘾。他坐在廉伯旁边。看了两把,他的茄子色慢慢的降下去,只留下两小帖红而圆的膏药在颧骨上,很傻而有点美。

从第九圈上起,大家的语声和牌声比以前加高了一倍。礼貌、文化、身分、教育,都似乎不再与他们相干,或者向来就没和他们发生过关系。越到夜静人稀,他们越粗暴,把细心全放在牌张的调动上。他们用最粗暴的语气索要一个最小的筹码。他们的脸上失去那层温和的笑意,眼中射出些贼光,目留着别人的手而掩饰自己的心情变化。他们的唇被香烟烧焦,鼻上结着冷汗珠,身上放射着湿潮的臭气。

西间里,太太们的声音并不比东间里的小,而且非常尖锐。可是她们打得慢一点,东间的第九圈开始,她们的八圈还没有完。毛病是在廉伯太太。显然的,局长太太们不大喜欢和她打,她自己也似乎不十分热心的来。可是没有她便成不上局,大家无法,她也无法。她打的慢,算和慢,每打一张她还得那么抱歉的、无聊的、无可奈何的笑一笑,大家只看她的张子,不看她的笑;她发的张子老是很臭:吃上的不感激她,吃不上的责难她。她不敢发脾气,也不大会发脾气,她只觉得很难受,而且心中嘀嘀咕咕,惟恐丈夫过来检查她——她打的不好便是给他丢人。那三家儿都是牌油子。廉伯太太对于她们的牌法如何倒不大关心,她羡慕她们因会打牌而能博得丈夫们的欢心。局长太太是二太太,可是打起牌来就有了身分,而公然的轻看廉伯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