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的旧悲剧(第3/24页)

廉伯现在作侦探长,很能抓弄些个钱。陈老先生不喜欢“侦探长”,可是侦探长有升为公安局长的希望,公安局长差不多就是原先的九门提督正堂,那么侦探长也就可以算作……至少是三品的武官吧。自从革命以后,官衔往往是不见经传的,也就只好承认官便是官,虽然有的有失典雅,可也没法子纠正。况且官总是“学优而仕”,名衔纵管不同,道理是万世不变的。老先生心中的学问老与作官相联,正如道德永远和利益分不开。儿子既是官,而且能弄钱,又是个孝子,老先生便没法子不满意。只有想到自己的官运不通,他才稍有点忌妒儿子,可是这点牢骚正好是作诗的好材料,那么作一两首律诗或绝句也便正好是哀而不伤。

老先生又在屋中走了两趟,哀意渐次发散净尽。“廉伯,今天晚上谁来吃饭。”

“不过几位熟朋友。”廉伯笑着回答。

“我不喜欢人家来道喜!”老先生的眉皱上一些。“我们的兴旺是父慈子孝的善果;是善果,他们如何能明白……”“熟朋友,公安局长,还有王处长……”廉伯不愿一一的提名道姓,他知道老人的脾气有时候是古怪一点。老先生没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别都叫陈寿预备,外边叫几个菜,再由陈寿预备几个,显着既不太难看,又有家常便饭的味道。”老先生的眼睛放了光,显出高兴的样子来,这种待客的计划,在他看,也是“经济”的一部分。

“那么老爷子就想几个菜吧;您也同我们喝一盅?”“好吧,我告诉陈寿;我当然出来陪一陪;廉仲,你也早些回来!”

陈宅西屋的房脊上挂着一钩斜月,阵阵小风把院中的声音与桂花的香味送走好远。大门口摆着三辆汽车,陈宅的三条狼狗都面对汽车的大鼻子趴着,连车带狗全一声不出,都静听着院里的欢笑。院里很热闹:外院南房里三个汽车夫,公安局长的武装警卫,和陈廉伯自用的侦探,正推牌九。里院,晚饭还没吃完。廉伯不是正式的请客,而是随便约了公安局局长,卫生处处长,市政府秘书主任,和他们的太太们来玩一玩;自然,他们都知道廉伯又置买了产业,可是只暗示出道喜的意思,并没送礼,也就不好意思要求正式请客。菜是陈寿作的,由陈老先生外点了几个,最得意的是个桂花翅子——虽然是个老菜,可是多么迎时当令呢。陈寿的手艺不错,客人们都吃得很满意;虽然陈老先生不住的骂他混蛋。老先生的嘴能够非常的雅,也能非常的野,那要看对谁讲话。

老先生喝了不少的酒,眼皮下的肉袋完全紫了;每干一盅,他用大手慢慢的捋两把胡子,检阅军队似的看客人们一眼。

“老先生海量!”大家不住的夸赞。

“哪里的话!”老先生心里十分得意,而设法不露出来。他似乎知道虚假便是涵养的别名。可是他不完全是个瘦弱的文人,他是文武双全,所以又不能不表示一些豪放的气概:“几杯还可以对付,哈哈!请,请!”他又灌下一盅。大家似乎都有点怕他。他们也许有更阔或更出名的父亲,可是没法不佩服陈老先生的气派与神威。他们看出来,假若他们的地位低卑一些,陈老先生一定不会出来陪他们吃酒。他们懂得,也自己常应用,这种虚假的应酬方法,可是他们仍然不能不佩服老先生把这个运用得有声有色,把儒者、诗人、名士、大将,所该有的套数全和演戏似的表现得生动而大气。

饭撤下去,陈福来放牌桌。陈老先生不打牌,也反对别人打牌。可是廉伯得应酬,他不便干涉。看着牌桌摆好,他闭了一会儿眼,好似把眼珠放到肉袋里去休息。而后,打了个长的哈欠。廉伯赶紧笑着问:“老爷子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