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地藏王很忙

◇◇◇一◇◇◇

我总觉得时间大约从五六年前起就不走了,或许是走得慢,感觉不出,也可能是太快了,回不过神,光觉得晕。刚才我对面第二排铁轨上飞过一辆动车,唰的一下,就像这样。那感觉有点像量完房间抽屉的皮尺唰的一下收进壳里,心里毫无缘由地替某一根手指生生地发疼,脑中浮现血的形状。这种迅疾无边的恐怖总能让人想起老师握着粉笔头的指甲划过黑板的一下,飞快翻书时手指被某页割破的一下,紧绷的橡皮筋突然断了狠狠弹在你脚踝上的一下。那辆不停靠的动车,吸完八方嘈音,唰的一下,伴着脚下的长久的振颤——即便你有所准备,还是感到一股承受不住的震惊和余悸——铁轨重新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有点晃动,两条细长的被蹂躏干净的弹簧瘫软地伏在地表,像没有被蹂躏过一样。枕木是好的,看过去有一口滚烫的气往上舒。

这时我有点庆幸自己是从一辆拖拖拉拉的绿皮车上跳下来的。只有它窝囊的外形和旧火车站过时的标语让人感到日子离过去并不太远。

走出车站,和以前一样,我贴在公交站牌的柱子上,有一看没一看地看着车和人。每望一眼,都能想起从前在这里生长的样子。不远处热闹的水果摊子和鱼目混珠的美容院,容易发生小事故的转弯路口,摩托车飞驰而过总会溅人一裤脚管的泥水,公园后门霸占着石桌子打牌的老头随时可能发生简单的争执和推搡,乞丐睡在银行大楼前石狮子的屁股后面,我吃着早饭等公交,我在房间偷听隔壁夫妇吵架,我在睡梦里反复做白天考试的题目,我淋着雨不想回家,我按时吃饭,早起早睡,一心一意地写着包括有每日电视新闻的日记。

时间好像不太走了。

这时已临近下班放学买菜烧饭的钟点。公交车的门窗紧贴着校服和书包,红绿灯交替的频率开始让人心急,各个路口正在摆开长长的龙门阵,一些清闲的大楼早已悄悄在规定时间的前几分钟内扫地关门。我不急,即使是回家,我已不再有任何需要匆忙的理由。在另一个匆忙的大城市里疾行疾去,损耗去我太多的气力和耐心,然而那焦灼的奔忙并不能在哪怕一分钟里燃起我想象中哪怕一簇来自新生活的热情:无处可寻的生计,无疾的恋爱,无尽的苦闷和不解,每一回无可招展的故事,变成换季时的一盆盆冷水,加速灭着我的口。以为冷水澡能浇醒人的斗志,结果却被浇得四肢麻木起来。这么想着,便觉得不如回来这里停一停,停在大约五六年前的永远贫瘠的旧世界。

◇◇◇二◇◇◇

小王啊……小王……

近处传来一声老太太的轻微叫唤。探出头,正瞥到前面有个男青年转过身应答,就没再理睬。

不想过了几秒那声音又响起来:小王……小王啊……一股微弱的气息正朝我游来,再探出头去,眼前竟突然多了个穿校服的小姑娘,她愣愣地看着我,脸有点熟。不待我反应过来,那声叫唤已落到跟前,她一手挽着小孩书包,一手提着杂货,背弯得极厉害,和小姑娘只差了不到半个头。小王啊……一老一小愣愣地看着我,眼里流露出那种我已许久不曾遇到的由欣喜引发的惶恐,迫使着我尽快做出反应。

姐姐,小姑娘又补了一声,你很久没来看我了。

我这才想起她们是高中老师的女儿和母亲。小姑娘长高长大了,模样依稀还在,她的外祖母却是单从脸庞叫我无法辨别了。不过几年工夫,竟老得浑身变了个样,头发全白不说,脸上颤动的鼻翼和喊着小王还没合上的嘴型,透露出一种强忍住的凄苦。最是那个深重的驼背,是我印象里从未有过的,脑中迅速闪过——她应该也才六十多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