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风雪 第一章 寂寞(第4/5页)

大妈笑着说:

“这时候,你那心眼里就不估摸了,是不?”

小契也笑了一笑,又接着说:

“说起认识那个老头儿,那更简单。今年春上,有一天,我正在屋里吃饭,见一个人,老向我院子里张望,我当是坏人,就立刻放下饭碗,从小玻璃镜里仔细看他。原来是一个白胡子白眉毛老头,像个老仙翁似的,挑着一副担儿站着,脸上笑眯眯地正望我那月季花哩。看那样儿都出了神了。像他那样爱花的人,我还是第一次遇见。我就想,既是劳动人,请他进来看看何妨。我在屋于里招呼了一声,他竟没有听见。我就赶到院子里说:‘老大伯,进来看吧!老头儿也不客气,就进来了,说他平生就是爱花,还夸这花千好万好。到这时候,你就不能那么小气,一共两棵月季,就挖给了他一棵。可就是忘了问他的名字,今天绐你一介绍,就出了笑话:光知道他是织铜罗的。”

屋子里的空气和缓了许多。小契想必是喝酒口渴,从缸里舀起半瓢凉水,咕咚咕咚一喝,就立在当屋发表他的论点:

“人一穷,就有人戳脊梁骨。说我小契是好交朋友穷的。嫂子,你可别信这话。人交朋友怎么会穷?我交朋友是工作需要。我以前作情报工作,现在作治安工作,两个眼黑达糊的还行?言谈笑语间,情况就掌握了。再说,朋友们也没有亏待我。就说大楼底的治安员,人家听说我卖了地,怕我不痛快,走了三四十里来瞧我,这是你花钱也买不到的。那织铜罗的老头,养了菊花,就赶快给我送来了两盆:一盆紫的,一盆黄的,可喜欢人哩。要说我的朋友多,嘿嘿,是不少!说句逗笑的话,我在集了理发都不用花钱。……”说到这儿。他的脸上走过一道自豪的笑纹。接着又说:“有人说我懒派。是,是有一点懒派,有缺点,你不承认还行?可不能说我全是懒派。一年到头,不管五冬六夏,为了防止出事儿,整个后半夜,我都在村里村外转游。大白天,你不让我多少睡一会儿,我这身子骨能不能顶住?……”

大妈心如明镜,知道小契说的全是事实,不能屈他。就说:

“小契,你说的这些,别人不知道,你嫂子我还不知道?你心眼好,工作积极,对党,对群众,都是一百成,没有半点虚假。数九寒天,全村人都在被窝里睡得暖和和的,你穿着个小薄棉袄儿,挟着个单打一,大半夜大半夜地转游。饿急了,就回去啃块凉饽饽。到底是谁在村里支持着工作,你嫂子嘴里不说,心儿里明白。”

几句贴心话,说得小契黑胡茬子都充满了笑意,连声说:

“嫂子,你也别净夸我。”

“不是夸你。这都是实事儿。”大妈接着说,“可是,小契呀,有一件事儿,我不知道你经心了没有。你想想,闹土改那时候,咱村分了地的贫雇农,这几年有多少户又卖地了?”

“总有个一二十户。”小契说,“反正头一份是我。”

“一二十户?30户也出头了!”大妈说。“那天,我让你大哥帮我算了一下,全村323户贫雇农已经有33户卖了地,有卖一亩二亩的,也有卖三分五分的。你想想,咱们那‘八路钉了多少年的仗,死了多少人,才分到手里几亩地,每一亩一分地,都是用血换来的。可是没有几年工夫,那地又转到别人手里了,转到老中农、暴发户手里了。我一听说有人卖地,脑瓜仁儿就疼,就像割我的肉似的。要是听说党员卖地,不光难受,还加上有气。翻身,翻身。好不容易翻过来了,这不是又往人家磨盘底下钻么?年上秋里发大水,今年春上闹春荒。听说咱那贫农,东家费地,西家卖庄窝,我这心就像地陷似地拄下沉。这可怎么着呵?这样下去,不是要咱政府实行第二次土改么?小契,这些情况,你就不想一想?……今天,我一听说你丈地,我这气就大了,真恨不得把你抓过来,劈头揍你两个耳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