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远行(第2/3页)

小时候,朋友听到我们这样笑谈父母身后事,大多骇然。到现在,朋友们自己都垂垂老矣,这却仍是禁忌。不久前和一个老友说话,他九十五岁的母亲在加护病房里,问他,“妈妈说过身后怎么办吗?”

他苦笑着摇摇头,“没谈过。没问过。”

安静了好一会儿,他又说,“母亲唯一说过的是:不想死在医院里,想在家里。”

美国做过调查:百分之八十的人希望在家里临终,但是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在医院里往生。现代世界最“违反人权”的应该就是这件事吧?朋友悲伤的眼睛流下了止不住的泪水,七十岁的老男人泣不成声,“她唯一的愿望,我都做不到……”

医疗照顾,不得不在医院里,但是临终,为什么不能在家里呢?隐私,是人的尊严的核心,所有最疼痛、最脆弱、最纤细敏感、最贴近内心、最柔软的事情,我们都是避着众人的眼光做的:哭泣时,找一个安静的角落;伤心时,把头埋在臂弯里;心碎时,蜷曲在关起来不透光的壁橱里;温柔倾诉时,在自己的枕头上,让微风从窗帘悄悄进来。

请问,这世界上,还有比“临终”更疼痛、更脆弱、更纤细、更柔软、更需要安静和隐私的事吗?我们却让它发生在一个二十四小时不关灯的白色空间,里头有各种穿着制服的人走进来走出去,随时有人可能掀起你的衣服、拉起你的手臂、用冷冷的手指触摸你的身体;你听不见清晨的鸟声,感觉不到秋天温柔的阳光,看不见熟悉的亲人,也闻不到自己被褥和枕头的香皂气息,但是你听得见日光灯在半夜里滋滋的电流声、心电图的机器声、隔邻陌生人痛苦的喘息声,你更躲不开医院里渗透入骨髓的消毒气味,那气味在你的枕头里,在你的衣服里,在你的皮肤里,在你的毛发、你的呼吸里。

我们让自己最亲爱的人,在一个最没有隐私、没有保护、没有温柔、没有含蓄敬意的地方,做他人生中最脆弱、最敏感、最疼痛的一件事——他的临终。

启程准备

老泪纵横的朋友几天后就送走了他的母亲,在医院里。然后全家人陷入准备后事的忙碌。因为从不曾谈过,所以还要先召开家庭会议从头讨论一番。

我和朋友去登大武山之前,大家光谈装备就谈了好久。拿着清单到登山店去买东西,老板还和我讨论每一件装备的必要性和品牌比较。出发之前三个礼拜,每个人都得锻鍊肌力。我呢,则是找了一堆关于大武山的林相和植物的书,一本一本阅读。第一次搭邮轮,邀请的朋友发来一个随身携带物品清单,还包括签证和保险的说明。搭过邮轮的亲朋好友也纷纷贡献经验谈。

第一次去非洲,给意见的也很多,去哪些国家需要带什么药,哪些疫区要注意什么事情,野生动物公园要怎么走才看得多,治安恶劣的地区要怎么避祸。

也就是说,远行,不管是出国游玩求学,不管是赴战区疫区,不管是往太空海上探险,我们都会做事前的准备,身边的人也都会热切地讨论。

还有些远行和探险是抽象意义的,譬如首度结婚——不是探险吗?人生第一个工作——不是远行吗?也都充满了未知,也都有或轻或重的恐惧和不安,但是我们一定会敞开来谈,尽量地做足准备。

那么死亡,不就是人生最重大的远行、最极端的探险?奇怪的是,人们却噤声不言了。不跟孩子谈,不跟长辈谈,不跟朋友谈,不跟自己谈。我们假装没这件事。

结果就是,那躺在日光灯照着的病床上面对临终的人,即将大远行、大探险,可是,我们没有给他任何准备:没有装备清单,没有心理指南,没有教战手册,没有目的地说明,没有参考意见。没有,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