藉爱勒索(第2/3页)

四天之后,猝逝的竟然是他的母亲。柏格曼到医院去见了父亲,但只是去传达母亲的死讯,说完就走。

这样痛苦的、折磨的亲子关系,不会没有来由吧?

折断

柏格曼就是个在惩罚中长大的小孩。他父亲是个牧师,用最严厉的规范管教子女,而且依循宗教的仪式。孩子犯错后,第一要求他忏悔,第二进行当众惩罚,最后由父王赐予宽恕。譬如说,小男生柏格曼尿了床,大人就给他穿上一条红色的小短裙,让他穿一整天来做罪行示众。如果孩子们打架,大家就被召集到父亲书房里,先进行审讯,然后一个一个发表悔过,最后拿出鸡毛掸子行刑——每个人自己说自己应该被抽打几下。

“刑度”确认了之后,女佣把一块小褥子摊开在地,孩子必须自动扒下裤子,趴到褥子上,这时有人会按住你的头颈,然后施刑。抽打是认真的,,孩子被打得皮开肉绽,撕裂的皮和煳煳的血肉黏在一起。下一步,不管你怎么痛怎么哭,你得前去亲吻父亲的手,由他来宣告你被宽恕了,除罪了,你才得救。带着糜烂流血的伤口回到卧房,不准吃晚餐,那是惩罚的一部分,但是,柏格曼说,全部加起来都比不上这一整天的当众羞辱来得痛苦。

柏格曼幼时最恐惧的惩罚,是被关进一个黑暗的橱子里去;那个橱子里,大人恐吓他说,养着一个专门吃小孩脚趾头的怪物。犯了错的小柏格曼被关进去,死命抓着里头的吊杆,勾起脚,整夜不敢放手,就怕脚趾头被怪物吃掉。

孩子面对暴力和恐惧,本能地寻找活下去的办法。柏格曼的哥哥个性强,试图反抗,做父亲的就用更强大的意志力“折断”他。柏格曼的妹妹则变成一个彻底乖顺、服从的人,而柏格曼自己,他说,他很小就决定做个“大说谎家”,以蒙骗和伪装来保护自己。

他到父亲临终都拒绝和解。这么比较起来,刘叔叔是幸运的。但是和我一起上下学的那个少年呢?他是不是早就被“折断”了?

防空洞

再跟你说卡夫卡的故事。你记得吗?我的少女时代,读的是卡夫卡的《脱变》。小说里,人,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一条虫,读来惊悚无比。很多年之后,把卡夫卡《给父亲的一封信》和小说《锐变》并着重读,才知道,啊,原来《锐变》里完全失能的一条虫就是卡夫卡面对父亲“暴力统治”的精神状态。

小男孩卡夫卡有一晚一直闹着要喝水,不见得是真的口渴,而是希望引大人关注。喝斥几次不停之后,父亲冲进房里,把孩子勐力从床上抓起来,丢到阳台,把门反锁;穿着睡衣的小男孩就整夜被丢弃在外面。

从此以后卡夫卡就彻底“乖”了。长大后的卡夫卡变成一个不开口的人。小时候,回到家,只要提到在外面任何一件让他有点开心的事,父亲就会用极尽嘲讽的音调说,“哼,这也值得说吗?”他不敢流露喜悦,因为会被戏弄;他不敢提及委屈,因为会被斥责。他只要一开口,就会被父亲当众羞辱,他先失去开口的勇气,最后失去说话的能力。《蜕变》里的他,是逐步失去人的能力的。

卡夫卡一辈子活在“我一文不值”的自我蔑视中。他给父亲的信里说:

我的世界分成三块:一块是我身为奴隶,活在一堆永远无法达成的命令之下。一块是不断对我下命令而且永远在批评我的父亲。第三块就是全世界那自由快乐的人我永远生活在取辱之中。遵从你的命令是取辱,因为你的命令是针对我一个人设置的。反抗你的命令更是和辱,因为我怎么可以反抗你?如果我遵从命令而做不到,那就是因为我不及你的体力、你的胃口、你的技术,而这就是耻辱中的耻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