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女生(第2/3页)

“走了?”

“突然的,三更半夜。他固定每周三来我这里,那个周三他没出现,半个月后我才知道。”

我想像事情的可能发生顺序。阿芒是有家室的,他和安琪拉之间长达二十年的情份,是一个人世间的秘密。他的突然离世,没有人会去通知安琪拉。所以,安琪拉经过的是什么?等待,失望,不安,焦灼,直到发现阿芒爽约的原因时,非但无法执子之手温柔告别,连告别式远处的驻停凝眸都不可能……

全家福

我要安琪拉跟我细谈她在波兰度过的童年。

“你知道我是在波兰洛兹长大的?”

“洛兹?”我从躺椅一下子坐了起来,“洛兹就是你的故乡?”

十八世纪末强大的普鲁士收编了部分波兰国土,包含洛兹,紧接着鼓励大批德国人到那里定居。安琪拉家族几代人就在洛兹生根。一九三九年希特勒的军队入侵波兰,洛兹变成一个关系特别紧张的地方——占领者德国人声色凌厉,波兰人忐忑不可终日,犹太人沉默地等着大难临头,而像安琪拉这样在波兰已经好多代的德国人——“外省人”,尴尬地夹在中间。

“有一天大概清晨四五点钟,突然很吵,”安琪拉说,“我爸硬把我从床上拖起来,让我趴到窗口,不开灯。”

隔壁邻居是犹太人。十岁的安琪拉目睹的是,荷枪的德国士兵闯入犹太人的屋子,驱赶还在熟睡中的一家老小,喝令他们立刻出去。安琪拉一家人眼睁睁看着隔壁邻居家住在三楼的老奶奶,可能因为下楼的动作太慢,士兵把老奶奶直接从三楼窗口抛出来。

安琪拉在爸爸的怀里,趴在窗口,全身发抖,爸爸在黑暗中说,“孩子,你听好:我要你亲眼看见我们德国人做的事,你一生一世不能忘记。”

被抄家出门、失魂落魄站在马路上的犹太人到哪里去了呢?

安琪拉说,洛兹有一个用高墙围起来的区,看不见里面,但是每次她经过,心里都充满恐惧。她模煳地知道,凡是进了这里的人,都不会活着出来。全城的犹太人,都进去了。

安琪拉的家是个照相馆,爸爸是摄影师。德军进驻洛兹之后,照相馆的生意突然爆红。村子里的人每天在门口排着长龙,等候拍全家福。

“因为,”安琪拉说,“本地人觉得时局不好,很不安;犹太人当然更觉得是世界末日,恐怕马上要生离死别,而村子里的德语人则担忧自己的儿子恐怕很快会被德军征召当兵,所以大家都赶着来拍全家福……”

有一天,外面排队的长龙里似乎起了争执,突然人声嘈杂,安琪拉的父亲停止拍照,出门去看。原来是队伍里的几个本地德语人认为波兰人现在没有资格排到前面,要他们排到队伍后面去。安琪拉看见照相师爸爸对着这些讲德语的同胞非常愤怒、非常大声地挥手说:

如果要在我这里拍照,就请排队。如果不愿意排队,可以,就请你们到别家去,我这里恕不奉陪。

大家就安静了下来。

好样的

傍晚,安琪拉拄着拐杖和我走到村子尽头一片草原上采集野生的洋甘菊,她是个大自然的信徒。早餐,配的就是采回来的洋甘菊。喝茶的时候,我八十五岁的闺蜜说:“应台,战后很多德国人说他们当时不知道有集中营这回事。我想说的是,如果十岁的我就知道洛兹有个杀人的地方,你大人敢说不知道?也不要跟我说,国家机器太大、个人太小,个人无能为力。我父亲就用他最个人、最微小的方式告诉十岁的我说,个人,可以不同。个人,就是有责任的!”

我看着她。八十五岁的安琪拉,脸上的皱纹都是她的,身上的关节都不是她的。可是她眼睛里的光芒、声音里的力量,永远是她自己的,独一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