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岁(第3/3页)

牛仔裤

我想到我们在巴塞隆纳的事。在闹区经过一家有名的服饰店,正想走进去,他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说,“你真的要在这种店买衣服吗?”

“这种店”,是以“有设计感又便宜”作为宣传的国际连锁大品牌,在香港和台北开店时,消费者是在外面疯狂排队等候、门一开就像暴民一样冲进去的。哪里不对了?

“首先,”,他说,“你要知道他们的所谓设计,很多是偷来的,抄袭个人设计师的图样,做一点点改变,就拿来充当自己的品牌,个人设计师很难跟他们打官司,因为很难证明他们抄袭。”

我说,“我们先进去,然后你慢慢跟我说。”

店里人头钻动,生意红火。经过一圈满挂牛仔裤的架子,他说,“你看,七.九九欧元一条牛仔裤。妈,你要想到‘廉价’的幕后是什么:生产一条洗白牛仔裤要用掉八千公升的水、三公斤的化学物、四百mJ的能量。还有,廉价到这个程度,你可以想像厂商给东莞工人的工资有多低吗?”

我连mJ是什么都不知道。好,他跟我解释,mJ是一个热值单位,就是megajoule。我拿出手机当场查找,得知中文叫做“兆焦耳”。什么叫兆焦耳?他耐心地说,一个焦耳是用一个牛顿力把一公斤物体移动一公尺所需要的能量。

我就不太好意思再问,什么叫“牛顿力”了。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说,“你不进这种店买衣服?”

“我不,”他说,“凡是便宜得不合理的东西我都不买,因为不合理的便宜代表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有人被剥削,我不认为我应该支持。”

我走出服饰店的样子,可能像一只刚刚被训斥的老狗,眼睛低垂看着自己弄脏的爪子。

我们没入流动的人潮里,远处教堂的钟声当当响起,惊起一群白鸽展翅。大概走了一段路之后,我停下来,说,“飞,告诉我,难道,你在买任何一个东西之前,都先去了解这个东西的生产链履历,然后才决定买不买?”

“没那么道德啦,但是能做就尽量啊,”他轻快地说,“当然不可能每一件东西都去做功课,太累了,但是我觉得要让这个世界更合理、更公平,是每个人的义务啊。你不觉得吗?”

“飞,是你特别,还是你的朋友们也都这样?”

他点头,“我的朋友大多会这么想的。譬如说,昨天史提芬还聊到,他最近买了几张股票,是一个法国军火企业的股票,因为投资报酬率很不错。但是他觉得有点不安,说,这个企业有跟中东地区买卖军火,买它的股票等于间接资助了战争,是不是不太道德……”

在美丽的喷泉旁坐下来,咖啡送到时,我伸手拿糖,儿子用揶揄的眼睛看着我,笑着说,“真的要糖吗?”

我的手停格在半空中,然后带着革命精神说,“要。”

多瑙河

多瑙河其实不是蓝色的。

晴空万里时,河面碎金闪烁,是奢华无度的流动黄金大展;白云卷动时,河水忽静忽动,光影穿梭,千万细纹在雕刻一种深到灵魂里去的透明。

我们母子并肩坐在芦苇摆荡的河岸,安静地看白杨树斑驳的黄叶飘落水面,看行云迅疾、流水无声。此刻他二十六岁,我六十四岁——做了我当年该做未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