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岁(第2/3页)

奥地利人为文革辩护?纪念毛?

飞力普小声地说,“大概全欧洲的毛派都在这里了吧……”

原来这是奥地利共产党机关报《人民之声》主办的年度盛会,是一个左派嘉年华。

小孩儿嬉闹着熘滑梯;老头儿在长凳上打盹;女人围着古巴的摊位跳拉丁舞,抖动着身上一圈一圈的肉;大肚的男人在喝一杯一公升的冒泡泡啤酒。但是更多的人,躺在草地上闭眼晒太阳。

女歌手抱着吉他唱歌,歌声沙哑慵懒。一个披头散发、裤子破洞的中年嬉皮忘我地赤脚跳舞。秋色树叶金属鳞片似地在风中翻转。一只断了线的气球突然窜高飞起……

美君,你一辈子念念不忘美丽的新安江。我后来知道,真正让你念念不忘的,其实是自己失去了的青春情怀,青春情怀怎么可能说清楚呢?那就说一条江吧。

这些紧紧拥抱“左”的人们,不见得知道自己真正怀想的是什么。断了线的气球,不知飘向何方,只知道,它永远回不来了。

草地上

我们躺在草地上,看着白杨树梢的叶子翻飞。女歌手抱着吉他幽幽唱着。

“你喜欢她的歌吗?”

“还好。”

“还好是什么意思?”

飞力普想了想,说,“‘还好’的意思就是——甜甜的,不讨厌,但是,听过就忘记了,它不会进入你的心里。就像超市里卖的红酒,没有人会真的讨厌,也喝得下去,但只是还好而已。”

“那你认为好的音乐,必须怎样?”

“有点刺,有点怪,有点令你惊奇,可能令你不安,总而言之不是咖啡加糖滑下喉咙。”

“我知道你的意思,诗人波的莱尔(Baudelaire)的说法是,美,一定得有‘怪’的成分,不是作怪,而是创造一种不同寻常的陌生感。”

“妈,你听过涂鸦艺术家Banksy吗?”他问。

“听过。”

“我喜欢他的风格。他是这么说的:Art should comfort the disturbed and disturb the comfortable.”

“嗯,精彩——艺术必须给不安的人带来安适,给安适的人带来不安……”

台上的乐团结束了,下一个乐团准备上场,跳舞的嬉皮躺在草地上睡着了。我问飞:“你会想做艺术家吗?”

他摇头,“一点也不想。”

“为何?”

“创作者会创作,都是因为心灵深处有一种黑暗,不平衡,痛苦,不能不吐出来,吐出来就是作品。没有痛苦就没有创作。我干嘛要做艺术家?我宁可我的人生平衡、快乐。”

不要给

“不要,”飞说,“真的不要。”

我的手就停顿在口袋里,拿着一张钞票的手。

那个小男孩大概十岁大,站立在距离我们的露天餐桌五米之处。

欧洲的夏天,根本就是一场极尽挥霍的部落庆典,为了狂欢,火炬不灭。天蓝得没个尽头,太阳就像张灯结彩,拒不收摊,亮到晚上十点;当每个人的皮肤都吸饱了幸福能量,暮色,才一层一层薄纱似地逐渐收拢。

就是在这暮色渐下的时候,我看见他,大大的眼睛长在黝黑的脸庞上,显然是个吉普赛孩子。这巴黎左岸的古老石板街上,露天食肆的灯火初上,孩子只是一个黑色的轮廓,站立街心,向每一个路过的幸福的人伸出手来,掌心向上。但是几乎没有人掏出钱来,天色越来越暗,我忍不住了。

“妈,同情心不能没有思辨的距离,”飞说,“没有知识的同情心反而会害了他。这些孩子背后一般都是犯罪组织,大人把这些孩子关起来,训练他们乞讨,讨到的钱回去上缴。德国警方做过追踪调查,你越是给钱,这些孩子的处境就越凄惨,越可怜。”

我看着儿子,二十六岁的年轻男子,真的是剑眉朗目,英气逼人,可是母亲永远能在那棱角分明的脸庞上同时看见重叠的脸——婴儿肥的粉色脸颊、幼儿的稚态笑容;时光是怎么走的,这怀里抱着的婴儿此刻在正色地教训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