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玩意儿与土器物(第2/2页)

遗憾的是,和尚并没有在内画上落款,也就没有人知道他怎么称呼。现存最早的有落款的内画反倒是一个并不专画内画的岭南派画家的作品,他叫甘恒文,时间是嘉庆二十一年(1816)。

北京人从来不拒绝新鲜玩意儿,而且还能把新鲜玩意儿充分本土化,甚至玩儿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到了晚清,京城里上至皇亲国戚,下到平民百姓,吸鼻烟已是蔚然成风。而描绘出世间万物、人生百态的内画也使烟壶的艺术水准达到了巅峰。当时京城里有所谓内画四大名师之说,分别是马少宣、叶仲三、周乐元、丁二仲。内画壶真是个好玩意儿,京城的老少爷们儿泡茶馆儿或逗蛐蛐时,谁若是能从怀里掏出个带着四大画师落款的烟壶把玩,那可是一件体面的事。小小的烟壶彰显出主人的文化素养、审美习尚乃至心理特征,代表着身份和品位,承载了其他玩意儿所不具备的独特精气神。更有意思的是,民国以后,吸鼻烟的嗜好渐渐被抽纸烟所取代,可原本只是包装工具的烟壶非但没有被淘汰,反而因为有了精妙内画所赋予的灵魂而独立存在并且传承至今。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京城的手艺人崇尚功夫,追求的是用常见的器物展现深厚的功底。内画和这种艺术精神简直是天作之合。一个平常的小玻璃瓶,先要灌进金刚砂反复来回摇晃,把那原本光滑的内壁打磨出类似宣纸的效果。然后要一手握稳烟壶,另一只手用竹签子做成的带钩的狼毫笔蘸上颜料伸进细小的壶口细细勾画。那在弯曲壶壁上勾勒出的每一笔只要画上就不易涂改。画到最后,若是不留神错上一笔,则前功尽弃。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和通常的绘画不同,画内画时必须反向落笔。不光所画的图案跟眼睛看的完全相反,而且连描绘的顺序也是完全相反的。就比如要画只老虎,正常的顺序是先画头再画胡子,可内画需要反过来,先画胡子再画头,这样从外面看起来那胡子才能长在头上。练就这手别扭的功夫不仅需要极大的耐性,还需要敏锐的反应和很高的悟性。所以真正掌握这门技艺的工匠并不多,最盛时也不过百人。

老手艺人往往把手艺看得比命还重,这种极端的敬业让他在收徒的时候讲究宁缺毋滥,碰不到得意门生情愿把本事烂在肚子里也不外传。而且画画儿的又不同于一般的工匠,他们在自尊自傲的同时还多了几分懒散和随性。这就使得当初京城内画四大名师里除了叶仲三的手艺传承至今,其余的已基本见不到了。据说现在北京城里能画一笔好内画的人不足十位,追根溯源全是叶派弟子,而其中堪称大师的只有刘守本和高东升师徒二人。

稳健持重的高东升先生是叶派内画的第四代传人。他的画风典雅、端庄,流露着京城特有的古朴与大气。更可贵的是,作为六零后的高先生除了可以画出整套《百子图》、《清明上河图》等神形兼备的传统题材外,还借鉴了油画的手法创作出惟妙惟肖的人物肖像,那生动的气韵流淌着东方的笔墨情韵,又融进了西画的光影变化,简直比照片还要活灵活现。当丹麦女王玛格丽特二世从他手中接过绘制着自己头像的水晶内画壶时,也不禁惊喜地睁大了眼睛说道:“太漂亮了。我非常喜欢。你真了不起!”

烟壶本自西方来,经过在北京城里两三百年的锤炼融合,让北京人玩儿到了极致,竟然演变成了精致的玩意儿。现如今,它又走出国门漂洋过海去了西方,受到了比在北京热烈得多的追捧。其中意味,岂是一个小小的烟壶能够承载得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