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在茶温人已远

一说茶馆,人们保准想到老舍先生的杰作,人艺舞台上那出经典的话剧。精明的王利发,耿直的常二爷,胆小的松二爷,以及那个说媒拉纤、心狠意毒的刘麻子……舞台上呼之欲出的众生相,勾勒出一群土生土长的北京人。遗憾的是,当初那些红极一时的茶馆在现实生活中早已消失殆尽。慢说是还在经营的,怕就连一个瓦片儿也芳踪难觅了。

好在凡事皆有例外,现如今京城里还真幸存了那么一处民国初年的茶馆遗迹。不仅是位置绝佳,而且在这儿上演过的人生大戏比上舞台那出还要精彩不知多少。这就是中山公园里的来今雨轩。所谓“壶里乾坤大,杯中日月长”,这儿的壶里流淌过半部民国文化史,这儿的茶水滋润过北京的文脉。

北京从前没有公园。北海、景山属于皇家御用,百姓想要散心解闷儿只能逛逛天桥、厂甸,遛遛什刹海。民国三年,紫禁城西社稷坛被改造成了第一处平民也能进得去的公共园林。于是,京城有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逛公园。

逛公园图的是闲适和散淡,所以也叫“闲逛”,这不同于现在走马观花的旅游。人们来公园一泡大半天儿,为了休息,也为的是交际。于是公园建成不久,几处供各色人等品茗休闲的茶座就应运而生了。在公园西路几百年的古柏下面有继承了前清遗风的明春馆,总能看见一些身穿马褂的遗老遗少端着盖碗轻啜慢品,在此聊些个陈年往事,结果被叫做老人堂。离此不远的柏斯馨名为茶社却不见茶,卖的是用木质铁皮大冰柜存放的冰镇柠檬水和冰激凌,当然也少不了法式面包和咖喱饺。来这儿消费的青年象征着时尚与摩登。两家茶社反差强烈却互不相扰,体现了变革时代特有的风气。

最能包容兼蓄的还数紫藤架旁的长美轩,室外的茶座儿清爽豁亮,木桌藤椅,一壶茉莉香片好不惬意。仲春时节,店家摘下串串盛开的紫藤花做成藤萝饼,那份宜人的酥香成了不少老北京一辈子的念想。有逛累了的家庭围坐小憩,也有夹皮包的职员闲坐聊天。茶座儿前的空场上常见人切磋太极推手。曾经有人看到过一个瘦小老者推得一壮汉腾空飞起,跌坐在一把藤椅上,椅子粉碎,壮汉脸色煞白,拍拍屁股站起来,没事儿。

氛围不同的三家茶社各有传奇,却给气质迥然的游人提供了同样惬意温馨的休憩之地,也在动荡岁月里安顿过太多人心头的忧虑和烦闷。只可惜如今都是人走茶不在,那幽幽茶香早已消散在典雅的景致深处了。

如果说西路的三家茶社里尽显世间百态,那东路唯一的茶馆简直就是世外桃源了。这间雅室至今还在,就坐落在从公园南门进去不远处一座宽敞的庭院里。院子的南端横卧一块巨大的奇石,那是圆明园遗物“青云片”。她和颐和园乐寿堂前的“青芝岫”本是一雌一雄,合称小青、大青。乾隆皇帝当初似乎更钟爱这块小青,不但亲提了石名,还前前后后撰写了八首诗镌刻其上,歌咏小青的“独透”。如今的“青云片”嶙峋突兀,似断似连,宛如一位饱经世故的老人半梦半醒,不经意地倾听着红墙外的嘈杂,很少有人来打搅她了。

庭院南面,一块奇崛的石景后头,正对着的是坐北朝南一拉溜五间高大的厅堂,古朴而有风骨。朱漆廊柱后素雅的红砖墙上开着一排瘦长的绿框玻璃窗。正中豁亮的大门中西合璧,透着股子民国范儿。门正上方悬一块乌漆金字大匾“来今雨轩”,字迹方正,气韵浑厚。很多人以为这就是当初徐世昌的手迹,其实不然。最初的那块老匾1966年被摘下来当了案板,后来不知所终。现在这块是“北学”宗师郭风惠先生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遵照周总理指示题写的。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匾上并没留下落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