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第3/6页)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再待几个小时,等爸爸醒来之后再离开。想好之后,她高兴地发现自己顿时轻松了不少,肩头的重担忽然消失了,她又可以借助一张车票逃到天涯海角。

十点多,时间不早了,她搭了一部空电梯到五楼。一出电梯,她便发现走廊里的电灯调暗了。她走过护理站,那里有两个值班护士压低声音讲着闲话,她依稀听到她们说得兴高采烈,言谈中充满了朋友间的那种亲昵,说着说着,其中一个护士忍不住放声大笑,妈妈在笑声中推门走进了爸爸的病房,随后把房门紧紧关上。

除了躺在床上的杰克,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房间里出奇地安静,仿佛进入了真空状态。我明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也知道自己最好离开,但双脚却像被粘在地上,想动也动不了。

爸爸在黑暗中睡得很沉,又是只有病床上方的日光灯发出微弱的光芒。看到爸爸这副模样,妈妈想起八年前的那个晚上,当时她像现在一样站在他的病床边,一心只想离开这个男人。

我看她拉起爸爸的手,想到以前我和琳茜时常坐在二楼楼梯口的拓片底下,我假装是上了天堂的骑士,“假日”是骑士的忠犬,琳茜则是骑士的爱妻。“你死都死了,我下半辈子怎么可能守着你呢?”琳茜总喜欢这么说。

妈妈握着爸爸的手,静静地在床边待了好久。她想如果爬到医院新铺的床单上,躺在爸爸旁边,感觉一定很美妙,但想归想,她很清楚自己不可能这么做。

她靠近一点,虽然此刻房里充斥着消毒药水和酒精的味道,她依然闻得到爸爸身上微微的青草香。爸爸有一件她最喜欢的衬衫,离开家时,她把这件衬衫放在行李箱里一起带走了。抵达加州之后,她有时会把衬衫围在身上,只为了感受一丝他的气息。她从不把衬衫穿到室外,好让他的气味保存得久一点。她记得有天晚上特别想念他,便把衬衫套在枕头上,像痴情的高中小女生一样把枕头紧紧地抱在怀里。

透过紧闭的窗户,她依然听得到远处公路上的车声,而医院中夜阑人静,只有夜班护士的橡胶鞋底在走廊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酒厂里有个年轻的女孩,她们周末一起在品酒区的吧台工作。去年冬天她们在一起聊天时,她对这个年轻的同事说,男女关系中总有一方比较坚强、另一方比较脆弱,她还特别声明:“但这并不表示比较脆弱的一方不爱比较坚强的一方。”女孩听了面无表情,她自己却说着说着忽然领悟到,在自己的婚姻关系中,她才是脆弱的一方。但为什么这些年来,她总觉得自己比杰克坚强呢?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眩晕起来。

她把椅子拉近病床,让自己尽量靠近丈夫的头,这样她就能把脸轻贴在他的枕边,默默地看着他呼吸。他的眼皮不停地颤动,显然是好梦正酣。这些年来,她逃得很远,每天醒来都在离家数千里之外,怎么可能依然深爱眼前这个男人,并且把爱意埋藏在心底?这些年来,她一直刻意拉开两人的距离——她跳上车子,笔直地往前开;她扯掉后视镜,打定主意绝不回头,但这样就能让他从记忆中消失吗?他们的过去,还有他们的孩子,难道就此一笔勾销吗?

看着他,听着他规律的呼吸,她逐渐恢复平静,心情也不觉起了变化。她想起家里的每一个房间,过去的这段日子,她花了好多时间想忘掉与这些房间有关的记忆,可现在,往事却一一浮现心头,回忆就像存放在罐子里的水果一样,你不记得把它放在哪里,可一旦找到它,沉淀的果香似乎更加醉人。家里的架子上随处可见两人新婚时稚气的面孔和纯真炽烈的爱,窗帘的穗带上留有他们共同的梦想,他们共同努力,打下了兴旺之家的牢固根基,而最初的实实在在的证明便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