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火狐狸(第4/9页)

“我尿。”一滴糖分极浓的口水滴到他头发上。

“尿吧!”

儿子就尿了。好大一脬尿,淋湿了他的整个脊背。他不在乎。

“喝水喝水,甜甜酸酸的水。”他放下儿子,走到摊子前买汽水。儿子嗍着麦芽糖已经不怎么馋了,分心地四下顾望,眼光最后落到一个老人身上。老人矮小得几乎跟他一般高,但身坯很壮,头也大,加上乱草一样篷起的头发就显得更大;他的脸像油锅里滚过一般黝黑发亮,深刻的褶子在开阔的脸上倔强地四处游动;一件污垢斑驳的棉袄裹在光溜溜的身子上,腰际勒了一圈麻绳,没有一个扣子,敞开的衣胸露出灰蒙蒙的肌肤,一绺垢痂像积淀在沟底的胶泥从脖子朝肚腹延伸而下。老人没有腿,要不是他煞有介事地穿着裤子,人们会发现他的下身也没有,那儿黑呼呼的有一个深洞,屎尿便从洞中的两条孔道里流出,随时都在流,恶臭氤氲在四周,如同有一圈无形的堑壕拒绝着人们的靠近。他面前放着一顶皮帽,两扇耳朵软沓沓地耷拉在地上。富有同情心的人们将锃亮的分币远远地抛过去,大都落在皮帽外面。老人俯下身子,吃力地够着,将分币捡起来放进皮帽。一首浑浊的歌带着呼呼噜噜地嗓音从他嘴里颤动而出,代替了渴望路人施舍的哀求。

儿子好奇地望了一会,回头寻找父亲,父亲不见了,当他再次将眼光投向老人时,发现父亲就立在老人面前,立得比谁都近。儿子过去碰碰父亲的腿,将他手中的那一瓶苹果绿的汽水使劲朝自己怀里拉。父亲突然一松手,儿子一个狗坐蹾坐到地上。他要哭,发现父亲并没有望自己,便起来再次贴近父亲的腿。老人不理他们,还在浑浊不清地唱:

【山里的水萝卜川里的田,

杀了财主是好汉;

蓝茵茵的绸子红红的绢,

当了吃粮人扯你的卵。】

“杨急儿!”

老人抬头阴阴地望他一眼,毫无反应。

“杨急儿,你咋在这里?”

老人停止了歌唱,两手撑地,划船一样朝前蹭蹭,将帽子里的分币一把一把装进胸兜。

张不三蹲下,直视他那张被刀斧重新砍削了一遍的脸。仅仅过了几年,他脸上已经没有了那种证明他健康强壮的红光紫气,脸膛也不再向外扩张,皮肉使劲朝一起撮着,眼窝又深又暗,似乎人世间的所有黑暗都凝聚着陷在里面。

“杨急儿,你不认得我了?”张不三不希望老人失去记忆。

老人脸上有几条皱纹突然改变了走向,嘴角有了一丝冷酷的笑,唱歌一样浑浊不清地问道:“你为啥不炸死我?是不想便宜了我么?”

张不三诚实地点点头。

“报应!啥都会有报应的。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认出你是谁了。你和你父亲长得一模一样。张老虎没有白养你。啊,张老虎有孙子了?”

这话让张不三不寒而栗,神经质地将儿子搂紧在怀里,似乎老人会倏然站起,用一双干柴一样的手将儿子顷刻撕碎。老人笑了:

“叫个啥名?”

“拴锁。”

“又要拴又要锁,不像张老虎的孙子。”

老人说罢,双手捺住地面,吃力地将身体撑起,朝前一弓再朝后一仰,便扭转了方向,然后用胳膊推动着身子,磨擦着地面朝一边划去。每前进一步,鼻子就撮一次,牙齿就咬扁一次,额头上的肉塄就隆起一次。这种无法自禁的痛苦使他变得丑陋不堪,连张不三都有了疑问:他真的就是那个在古金场叱咤风云的汉子?然而让杨急儿从高大变得矮小的奇迹就是他创造的,在他应该万分得意的时候,却不期然而然地有了一阵悲哀,好像杨急儿是一面镜子,从那上面他看到了自己和自己的儿子。一股恶臭拖在老人身后,就像狐狸被人追逐时释放的臊气。张不三感到阵阵眩晕,整个世界都让臭气熏得旋转起来。他赶紧扶住儿子的头。儿子正在有滋有味地咂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