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落石出(第2/3页)

一匹淡褐色的马飞下石桥,到我面前。

我压抑不住内心的狂喜,因为我还没让走家串户的理发师剃过头。我姑祖母叫他们剃头匠。

常来我们小巷的,是一位扬州师傅,一手夹着白布包袱,一手拿着小板凳。我印象最深是他的小板凳。给小孩剃头,他把小板凳往借来的椅子上一架,然后把小孩抱到上面,他就不用弯腰曲背咔嚓咔嚓;给大人剃头,他把小板凳往椅子下一放,让大人搁脚;没生意的时候,他自己往板凳上一坐,在井边、电线杆下、暗绿的苔藓上、惨淡的雨漏痕里,逮着谁就与谁吹牛。吴方言里吹牛还有聊天这层意思,“吹吹牛,开心”,就是“聊聊天,高兴”。

小巷的墙壁上,黄昏最先暗下,一如玻璃杯口浊厚的唇痕、茶渍。涂着口红的嘴唇,轻触玻璃杯口的时候,金鱼的扇尾被水藻合上,清风突然挂在树梢,梧桐树的树干敷着霜霜白粉,灯罩里的光掩衣而立。梧桐树的树干有着冬瓜皮肤色,它们秋波脉脉。扬州师傅看看闲人不闲,都散了去吃晚饭,只得一手夹着白布包袱一手拿着小板凳,小巷深处,一步步老不情愿地朝庇荫走去。

上午还是凉爽,扬州师傅给小辫子剃头。小辫子家以前生下的男孩,都活不过七八岁,小辫子生下,有人讲给他扎个小辫子,当女儿养,成活率就高。小辫子现在十一二岁,早不在脑后扎小辫子了,大大小小们还是喊他小辫子。这一根小辫子即使剪掉,也拖拉在他脑后。我们脑后都有根小辫子的,辜鸿铭这句话,不怎么深刻,但说得机智。小辫子直接坐上椅子,他的个头很高,就不需要再垫上那只小板凳。扬州师傅在一棵梧桐树下给小辫子剃头,周围或坐或蹲或立七八个闲人。扬州师傅见人多,就高兴,口若悬河,剃刀咔嚓,嘴巴嘀嗒,小辫子的爹着急:“别把小辫子的耳朵剃了。”扬州师傅连忙回答:“剃掉小辫子的鼻子还好,小辫子的耳朵,我还舍不得呢。你们看看,这招风耳,比‘噜噜’大。”闲人就笑,小辫子的爹也笑。“噜噜”,就是猪。扬州师傅用手指弹弹刀刃,对闲人说:“我有一个对子,你们能对上吗?”闲人让他说,他说:

童子打桐子桐子不落童子不乐

闲人嘘他,这对子也太老了。弄个新鲜点的,扬州师傅又说一个: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吃水水落石出

闲人搔头摸耳朵,叹气。扬州师傅说这个是绝对,唐伯虎都没有对上。闲人不信,你别卖关子,给我们说说吧。扬州师傅做个鬼脸:“真要我说?”“说!”“说!”扬州师傅假装很为难似地一张嘴,疾疾地说了出来:

男人压女人女人压床床压地地动山摇

听清的闲人就笑,没听清的让扬州师傅再说一遍,扬州师傅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

我看着小辫子,心里羡慕。因为我从没让这个扬州师傅剃过头。让这个扬州师傅剃头,几乎是我童年梦想。姑祖母宁愿多花点钱,带我到店里去理发。姑祖母大概是有偏见的,认为小孩和走家串户的剃头匠熟悉,小孩会学坏。

小公园附近有家理发店,玻璃门,镜子墙,我一坐上软软的皮转椅,我就大哭。印象里只有一次没哭。我面前大镜子中一位理发师把剃下的头发归拢一堆,和进一团城墙泥里,加水,揉搓。他又往这一团黄色的城墙泥里加水,揉着,搓着,揉搓得烂烂的,又和入一捧头发——这一团城墙泥变得褐色。他蹲着,白大褂的下摆铺到地上,他像蹲在雪地,他把这一团褐色举过头项,摔下去,举过头项,摔下去,举过头项,又摔下去;一只红光满面的大白公鸡,勇敢地啄食一条飞天蜈蚣。

冬天了,理发师要用这城墙泥搪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