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画

在一起拍拍子,把纸叠成方块,在地上拍,谁的拍子把谁的拍子拍翻,咕噜噜翻个身,或者更猛,翻两番,谁就赢了,就可以把谁的拍子收进裤兜。

在一起飞洋画,洋画那时已经少见,就是夹在纸烟盒里的促销小画片,我见过有人收藏的大半套《水浒》。

从洋画上,我领略古代的中国英雄还有现代的外国美人,外国美人们常常拿着羽毛扇,挡在胸前,脖子一片雪白,而嘴唇红得像打翻红墨水。由于印刷粗糙,红墨水流到下巴,差不多夏天乘风凉拍死在掌心的蚊子,溅出一摊血那么大小。

飞洋画,就是把洋画按在斑斑驳驳的墙上,然后一松手,让它自由飞扬,谁的洋画飞得远,谁就可以把谁的飞得不远的洋画收进裤兜。那时候穿包包衫,缝着一只腰圆形的小口袋,太浅,只能放一粒糖果、三粒花生。我在这小口袋放了一粒糖果,舍不得吃,到隔壁院子里玩,等想吃的时候发现丢了,连忙寻找,我看到凤仙花坛边,借住在这院子里的乡下裁缝拣到,他正剥开糖纸,我有点怕他,就回家了。那是一粒咸味糖,上海出品,那时候谈论上海就像现在谈论纽约。

在一起射箭,箭是纸做的,以手为弓,往远处射,谁射得远,就能把谁射得不远的纸箭赢来,兴奋地握在手上,或很不放心地放在脚边,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被其他孩子偷走。有的孩子为了让箭射得远,就在箭头上包块铁皮,对于这样的箭,我们拒绝,因为不公平。包块铁皮的纸箭能呼地射过电线杆。

小时候,我们赌拍子、洋画、箭,都是纸做的。长大之后,我们之中,据说还真出了赌徒,他们赌钱。钱也是纸做的。

在一起看小人书。

在一起吵架,蔡家兄妹两个,妹妹叫蔡琴,大约小学三四年级,都说她功课好。我还没上学,她妈妈能干,与邻居吵架,从不用蔡琴爸爸出面,她一马当先,然后一马平川,邻居纷纷躲开,她还奋起直追。“陪弄在白天也很黑暗,好像关闭的电影院”,在她的嗓门下,关得更紧。她却从来没对我凶过,我和蔡琴吵架,她倒骂过蔡琴。蔡琴等她妈一转身,就继续和我吵。那时的女孩子,觉得骂人骂得最凶的是这一句话,比如我叫座山雕,她就骂:

“座山雕强奸蔡琴!”

我不答应,对骂:

“蔡琴强奸座山雕!”

蔡琴听了,说:

“蔡琴不能强奸座山雕!”

我问为什么?她说女人不能强奸男人。二十几年后,在苏州女人中又流传着一句话——“不要嫖我”。我对女同事说:“你这衣服很漂亮。”女同事会回答:“不要嫖我了。”我前年回苏州,还听到有人说。后来这一句话竟也成为苏州男人的口头禅。

我的美术教育从飞洋画开始。照着洋画上古代的中国英雄、现代的外国美人,在纸上描,在墙角涂。现代的外国美人比古代的中国英雄好画,容易上手。古代的中国英雄穿了太多衣服,盔甲腰带,看不清他们身体,而现代的外国美人衣服普遍缺乏,饥寒交迫,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于是她们的身体就显得较有把握,两根曲线可以滴水不漏依样画葫芦下来。

我照着洋画,在蔡琴家的大门上用白粉笔画个现代外国美人,她家大门油漆得大红大红,我把现代外国美人画得大白大白,即便要下雨,备弄里很暗(“陪弄”的另一种写法:“备弄”),我的画也依旧醒目。蔡琴的妈妈大概认为画得不错,也就没有擦去。过了几天,不知石库门里哪个小流氓,把现代外国美人本来就不多的衣服剥一般擦去,添上补上原本看不见的某些局部地区。这下她不高兴了,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破口大骂。

我在蔡琴家的大门上画外国美人之际,蔡琴正去她乡下爷爷那边。等她回来,她就有了一个绰号“外国美人”。她莫名其妙,但看得出她也很兴奋,有时候恼怒是装装门面的。我已经忘记有没有想过她也不穿衣服的样子,当时若能作如是之想,现在差不多就是圣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