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书

现在已有“上大人”收藏连环画了。那时,我们叫小人书。

我是很晚才知道小人书“学名”连环画,小人书像是巷里的孩子——即使玩熟,也只知道绰号,不知道学名。

我喜欢小人书叫法,亲切,神秘。有种亲切的神秘。当初觉得它之所以叫小人书,因为把人画得小小的缘故吧。但我从没有发现把人画得大大的的大人书。为此,我的童年一直寻找,我在父亲书桌抽屉里找到一套,把人画得大大的却也只有开头几页。父亲把这一套书藏起,他说这是大人看的书,他没有说这是大人书。看来的确没有大人书,于是,我对小人书越发喜欢。

小人书,并不是儿童读物的俗称,它专指连环画。它可以说是连环画的俗称、民间叫法。而我更愿意把小人书看成连环画的绰号。有了绰号,就想起童年——找到帽子,头也在附近。

我最早读到的小人书,是《西游记》,却只有一页。他一脸坏笑地拿给我看,上面十几个小女人,竟然光着身子,手一律捂住鲁迅先生所说的“脐下三寸”,望着我。她们捂得越紧,我也越想看,从她们的指缝里看出些什么。但小女人的两只手交叉叠在一起,仿佛巷口粉墙上刚贴条标语,又迅速被另一条标语覆盖。浆糊的气息,湿热的,浆糊的气息很好闻。那时,我常去巷口、大街上读标语、大字报、最高指示,把不认识的字默记在心,回家请教大人。字就这么认多的。

他那时大约是初中生,姓蔡,名字我忘了。在黑暗的陪弄里,他碰见我,神秘兮兮地说,有件好东西,肯定没见过。陪弄在白天也很黑暗,好像关闭的电影院。他把我带到水井边,这口水井已坏,就是说长年没淘,水色浊浊,打一桶水上来,一些小虫在里面浮游。后来我才知道这十几个小女人是盘丝洞里的妖精。我喜欢妖精,因为很少有平庸的妖精,妖精通常都有异乎寻常的想象力,而想象力本质,就是“异端邪说”。十几个小女人能从肚脐眼里吐出丝来,还有什么比这更鼓舞人心呢?余生也晚,没有机会被这些柔丝缠夹,我想那是幸福的。即使不幸福,也是美丽的——从十几个小女人的肚脐眼里吐出一条想象力的丝绸之路。但我现在为这十几个妖精的命运担忧了,两只手交叉叠在一起,看来人的弱点,她们已学到手。

他给我看几眼,匆忙收起,并要我向毛主席保证,不对别人讲。

我怀疑这页《西游记》是从土堂巷偷来的。

有一天,我叔叔兴奋地跑回来,说:

“抄家了,抄家了,土堂巷里抄家了!”

我就去看。那时候,看抄家什么的,像现在孩子看卡通片。常常是一个门堂子里的孩子相邀而去,口头禅“不出铜钿看白戏”。常常不出铜钿看白戏——那时候有点规模的工厂都有工人宣传队,排演样板戏,在开明大戏院轮番演出,只要不是四类分子,谁都可以看戏。只是进去得了,出来不得,四五个工作人员,有戴红臂章的,有拿长电筒的,坐在玻璃门背后抽烟,戏没看完想走的,全给挡回去;有人争辩几句,四五个工作人员中的一个,会慢吞吞地说,你自己想想,你对革命样板戏,嗯,什么态度?你对工人阶级,嗯,什么态度?那人吓得面色苍白,噤若寒蝉地回到“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中的一行柳树上的一条柳枝上去了。祖母家就住开明大戏院旁边,有次捉迷藏,我和几个孩子躲进戏院,后来想走,被工作人员赶回戏厅,强迫我们在高大的座位上坐下。

等我跑到土堂巷,抄家已近尾声,卡车开走,只剩一辆平板车。几个人或站或蹲,用麻绳捆着扎着,我看呆了,竟是一平板车小人书。在这之前,我还没看到过小人书。但我一眼就知道,似乎某种天赋——这就是小人书。这一辆平板车停在清白的高墙下,有点刺目。忽然一位少妇门里走出,拿着铜盆,其实是用两根手指捏着铜盆盆沿,像拎着鸡脖子。她拍拍铜盆,对抄家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