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前身(第2/2页)

别说荆轲,连一个梦游的刺客都找不到。

心田迷醉,狂生出虚妄竹叶,落在哪一个晚上!

落得很厚,而你我竟一无所知,只是头顶上的黑暗突然稀薄(竹枝光光),方若有所悟。哈哈,若有所悟。一抬头,月亮也醉了,醉在你我醉后,它饮几斗酒呢?善醉者滴酒不沾。那时,你已回家,我只得空守酒坛,似乎哨兵,你若归来,这里已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澄澈的月下,我想起张季鹰想起过的莼菜了。

莼菜的确好吃。纯粹。一般做汤。我曾吃过莼菜炒鱼脑,恶俗。曾经自创凉菜一道:莼菜拌银耳。稍嫌生硬,但还不失清味。清时有味是无能。屏息安神,调羹沉底,不动声色,小心翼翼,再吐故罢,复纳新后,往莼菜至上处把调羹轻浮,轻浮,轻浮,快欲问世出道时,更须养天地浩然之气在口腹,可听宇宙浩荡,能闻流言四伏,这时大胆一提,旁若无人,所向披靡,满满地莼菜呀就被收拾到调羹里。调羹捕莼,焉知鸟嘴在后,浅浅急急捞捞舀舀,往往擦肩而过。因为莼菜腻滑、幻华,思之容易,食之难矣。

想想莼菜吃法——亦如饮茶,都是工笔画一类的事,忽觉琐屑无聊。有聊时故人不来,让我与谁对话:虚无,还是虚无!无聊,即没有说法,那么,只得自己取法。

许多年前,我居住在老房子的阁楼上,深夜,常常打开唯一的小窗,俯视月光下的屋顶,好像置身于积霜大地。凑巧顺风,就能听到远处火车奔驰。

大铁桥隆隆响了。火车像一个全身着火的人,一扇又一扇灯火透亮的窗口,疾跑过去。其实,火车是在那里转弯。

大片的黑暗,又从水稻田里升起。钢轨,划出毫无节制的等号:

这边加上那边,等于寂静。

那边加上这边,等于寂静。

如此寂静,又遇明月,即使身处炎热的夏天,也会禁不住想到梅花。梅花开的时候,我们都去赏梅。但我只记住独自去的那一次,沿着太湖,骑着自行车,仿佛一枚唱针,总落不到唱片上去。女孩脸上的笑,是涟漪,而湖面上的涟漪,如一碗冷了的面条。梅花几乎没看到,人比梅花闹。梅花深处有座著名的寺院,也是苏州名胜之一。寺院里也不寂静,因为著名。但不管香火多么旺盛的寺院,既然是寺院,总有其寂静韵律。更接近落寞的色相。眼光循着那种韵律弥散开去,就遭遇杏黄宫墙,这个“宫”——“迷宫”之“宫”。杏黄的墙面让我沉入无望潭水,感到冷是因为至深。

至深即清凉。

我看到嵌在墙上的一块碑,不知谁人所书,上写“般若船”。

我更愿意把这三字解释为,“般”字“若”是“船”字,只差右下角那么一点,就与浩瀚大水无缘,永远这边,而不能去到那边。或者永远只得在那边,而没有这边。

“轰——隆隆!隆隆!”我加上你,等于他。你的手在我手中,宛如一柄石斧……把黑暗砍成碎块,巨大的光束投过来,在这巨大的光束下,我看到附近学校里的两个学生接着吻,光束像一辆铲车把他们铲起,飞快地抛掷在寂静之中。杏黄的蝴蝶不见了,他踢着从车窗里扔下的罐头盒(这个想象中的我),一蹦一蹦离开加号,跳上毫无节制的等号,做出一个保持平衡的姿势。而月光如水。

既然与船无缘,那么,就改乘火车吧。

于是,一个月明的晚上,我乘上火车,离开苏州。这是个该与家人团圆的日子,我却和他们分别。我曾无数次地离开苏州——去去又转来——这次很难忘记,因为在火车上,我的钱包被偷:那些自我放逐的本钱。但也就在这一个月明的晚上,我把苏州之外的一切地方都看作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