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怡园与沧浪亭

我读中学的时候,休息天,会去怡园与沧浪亭。怡园与沧浪亭都在人民路上,离我住处比较近。我住在这两个园林之间。那时候门票至多一毛钱。在怡园与沧浪亭里,会大半天遇不到一个人。要遇到的话,又常常是两个。两个人躲在假山洞里谈恋爱。怡园的假山洞里有张石桌,像只小床,春夏季节,就有人躺在上面。一个女人躺在上面,一条腿翘起,裙摆落到肚皮上,一个男人坐在石桌边的石凳上,抽烟。那时候的社会舆论,把在外头谈恋爱的女人叫野鸡,男人叫阿飞,大是深恶痛绝。遇到民兵和工人纠察队,都可以随意抓起来审讯一番。那时候的人谈恋爱,只能在房子里谈,在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眼皮底下谈。姐姐的对象来了(那时候没谈恋爱这一说,称之为轧朋友或搞对象),两个人跑到厨房里去轧朋友搞对象,妈妈在客厅做针线,隔几分钟就让妹妹去厨房转一下,看看情况。

“他们在做什么?”“说话。”

“他们又在做什么?”“那个人在给姐姐挠痒。”“姐姐哪里痒?”“姐姐说胸口痒。”

妈妈扔下针线,亲自下厨。

怡园的假山洞里有股尿骚气,我难得钻进去玩。我常常在太湖石搭出的桥上爬过来爬过去——怡园的池塘上,有一座太湖石桥,奇怪嶙峋,在苏州其他园林里见不到,很受少年青睐。

坐在太湖石桥中央,看池塘里蓝裤子白衬衫影子,我觉得五四青年也就是这么一回事。于是我顿时感到院墙外面的风雨,于是我顿时感到国家命运的不济,于是我顿时感到青春岁月的压抑,于是我顿时就想出去闹革命,到安源到延安或者到井冈山。出去不了的话,就在家里和丫头谈恋爱。那时候我还没看过巴金的《家》(至今我也没看过),等看到根据巴金《家》改编的电影后,我才认为一个青年闹革命是要本钱的,生在有权有势有田产有表姐表妹的家庭,你去闹,才有意思,才不乏味,或许才不血腥。

有一年,我在怡园的小竹林里写生,出门时候,看门人不放我走,说我把墨水洒在竹竿上,属于乱涂乱写行为,罚款五毛。

有一年,有位业余时间喜欢刻砚的职业画家,在怡园茶室边吃茶边刻砚,他刻的是仿石笋砚。怡园石笋很多,多且美,他被怡园的工作人员发现,说他偷石笋,一把抢夺过去,画家也不恼,还很高兴。后来他对我说:“证明我刻得像。”

从怡园到沧浪亭,步行的话,半个多小时。怡园看雪挺好,沧浪亭是听雨。

我读中学的时候,刚开始去沧浪亭吃茶,茶室工作人员还不卖给我,问是你吃还是大人吃?我说我吃。那位女工作人员说,茶是苦的,你吃了就不能退。他们不知道我已经有七八年的吃茶史了。这也怪不得他们,因为我长得小样。奥斯卡就这样骗了他家保姆。

我直到工作之后才发育,我的少年也够长的,所以我不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