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关系(第2/2页)

1970年的二月河。

这件事让公安局的人一惊。因为不久母亲就从邓县赶来了。她也可能是故作镇静,也可能见我无恙想着别人大惊小怪,显得相当轻松。她带我上街,给我买了很多学习用具,还有换洗衣服,鼓励我:“不要淘气,好好学习,考上中学以后咱们转学过去。”但公安局的叔叔们却不敢再等以后了,对她说:“解放这孩子想你。有几个夜里他出去梦游,找金叔叔,‘我要见我妈’。”我看就是这话打动了她,她决定立刻带我走。

但是,(计划是不带我走的)买这买那的,她身上带的钱花光了,算了算,刚够买到南阳的车票钱,路上吃饭都要“节约着点”。我想,她无论如何都会借点钱的,她不,她说:“借得多了没必要用,借得少了还钱不还钱都不好,将就点吧。”——她开始计算这次来看我的花销,打开箱子一件一件地登记价目,让我在一起运用加法。算来算去,和她从邓县来时带的钱无论如何都“对不上”,差七角钱!她坐在床上看着眼前的墙,还在回忆那七角钱的去向,我指着柳条箱说:“妈,这个箱子六元钱,没记在账上。”她一下子笑了,说:“骑驴找驴——这就对了,我还贴进去五块三毛呐。”她摸摸我的头——这是她对我的最佳状态。

这件事我后来和父亲提起过,我说:“我以前认为你们大人是不算钱账的。”父亲说:“怎么不算,要算到每一分钱。但是我们有约定,不在孩子们面前算账。”这个传统我家还用,我们夫妇也不在凌晓面前算账。我对女儿说:“你记两条,第一不在人面前算钱账;第二不当众数钱。”——我有点“发展”。

有一个朋友,儿子和他闹别扭,他儿子平日很服气我的,于是打电话来告诉我“你教训教训他”。我和他的孩子通电话,听了听他的道理,然后说:“你有很多理!但家庭这个单元,不是讲理的地方,是要讲‘情’的,一个星期讲六天理,回到家还要讲理,你累不累呀?回去给你老爸捶捶背、捏捏腰去!”儿子恍然大悟,说:“凌叔,我这就回去!”

其实我家和谐是和谐,差就差在阿猫阿狗在老爸老妈跟前殷勤撒娇这些事没有。我到姨姨家、姑姑家。品尝到他们的“家庭味道”,常欣羡不已,自动就融进了那气氛之中,和他们一道买菜、切肉、点火扇炉子,兴致勃勃地弄吃的,姐妹几个挤在老人跟前唧唧哝哝说家常……这类事在我家绝对没有。整个初中暑假我全部下乡过,也为贪恋同学家中那点伦常之乐——回到家里,晒得像条黑不溜秋的鱼,父母都笑了:“行!比在家还结实。健康就好!”

我的心理状态,就这样双重感受:我有一双了不起的爸妈,我为拥有而自豪。同时,带来的不满又是:他们不大管我,没有人家爸妈亲热……实际上据我后来观察,愈是家庭“政治化”了的,愈是家人理性思维能力强,个人独立性也强,而家庭的亲情相对就愈少,随着“阶梯”的上升,到了紫禁城,皇帝,他们那里的亲情减缩到接近零。然而父亲不过一少校而已,母亲也不过是个“科级”,对应起来看,比我们这个“阶次”上应该拥有的亲情许是薄少了一点。

话是这样说,我们兄妹心里明白,我们没有怨言,也没有更高的要求。他们是职业革命者,已经以身许国,确实是忙,忙得职业化地顾不上一切了。就我们兄妹自身而言,个顶个的身体健康,智能健全,比起别家子女,似乎还要出息一点。父亲晚年一次吃饭时,弟弟说起“邯郸姑姑家”怎么怎么好,怎么家庭团结,妹妹们怎样亲亲热热过星期天……父亲静了一会儿,脱口给我背了几句庄子:“涸辙之鲋,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