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县的故事(第2/5页)

如果说我们家纯净得像蒸馏水,连一点杂质也没有,也不是事实。就父亲来说,他最初工作是在税务上,曾经收了商人一块布,十二尺吧,代税,因为没有换成钱,拖到最后不了了之。还有在栾川剿匪时,从缴获品中取了火柴盒大小一块烟土收起来作为治肚子疼应急药——这两件事也是他老人家告诉我的,他一直唠叨到老,二三十岁时的鸡毛蒜皮,他说到八十岁:“公家的便宜,一分钱也不能占,当时觉得没什么,后来越想越后悔。为什么要做今后后悔的事呢?”受他这个影响,我也是这个原则,不欠别人的账,也不占别人的便宜。我是好睡手,再热闹的环境,躺那里五分钟就“过去”,但如果头天赊了哪个小店几元钱的账,或者哪个人给了我个什么好处,我没有回应,这个觉睡着睡着就会噌地醒来,醒得双眸炯炯,这肯定是父亲给我留下的“基因”作用。

比较父亲,母亲不那么谨小慎微。我们幼时穿的鞋,都是劳改犯做的,我的保姆,也是犯了轻罪的女犯人,我们当然不会白穿白用,但是我想,那应该也是一种优惠,应该和母亲的工作地位有关。母亲有时会在他们公安局食堂打一点饺子馅,或者改善生活时卖的肉菜,打一点回来全家吃,在粮、肉都是限制购买的年代,这也算是一种便宜吧。我们全家一处吃饭很少,有时父在母不在,有时母在父不在,有时两人都不在,吃了也就吃了。只有一次,是1960年冬吧?母亲用小手帕兜了五六个鸡蛋回来,恰被父亲看到:

“老马,哪来的鸡蛋?”

“小刘从乡下回来,带给我的。”

“现在是什么形势?毛主席都不吃肉!”

“……我给过人家钱了。”

“这东西现在给钱也买不到——给人家送回去!”

“小刘——”

“小刘是你的上级,你可以收,下级不行,送回去吧。”

母亲什么也没有再说,默然提着鸡蛋走了。

这些事不需要他们再来说教什么,我们看得明明白白,这是做人的原则,二十年后我写书,创业初期,妻三十多元,我五十多元,合计是个九十元工资,还要吃得相对好一点。领导知道我在做大事,开会不点名批评:“有些同事,上班带孩子,用公家稿纸写自己稿子……”他批评的动机是另一回事,但他批评的是事实。女儿凌晓生下来母亲没奶,我请不起保姆,亲戚有时顾不过来我,上班带孩子的时候确有。用公家的稿纸也确有,每张八开纸写到四千字,但这毕竟是“公家的”。这位领导后来贪污被判十二年徒刑,我在大学讲这件事,同学们哄堂大笑,我说:“他判刑,不能证明我正确。他批评的是对的。我确实出于无奈才占了这点便宜。”

“天下没有吃白食的。”是母亲的话。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是母亲教我的道理。

“天下老鸹一般黑。”也是母亲说给我的。

除第一句话我改成“没有免费的午餐”。三句我都照搬讲给乐于听我唠叨的青年学子。我认为,我所领受到的其中的哲理,比我有能力讲给他们的表述不知要充沛多少倍。现在想起陕县生活场景印象:有点像万花筒。栾川感受到的是“风萧萧”,大风整天呼呼地吹,形势紧迫,连群众开会都架着机关枪,支起“小钢炮”(迫击炮),我看见战士往机关枪上撒尿给它降温,打得挂了花的人血肉模糊被拖着拉下来,子弹打在铁水槽上叮叮当当地响……还有夜里那风,那狼,还有去野地吃饭,母亲把她碗里的土豆给拨到我碗里的场景,我饿得大哭,母亲指着天上的风筝唤我:“解放,你看你看那是什么?五角星怎么飞到天上啦?”……等等,栾川给我留下的味道,是火药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