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歌

对死者说话,这种人间的习俗是多么可悲啊。

我不禁想到:人在奔赴冥界之前,必须以阳世好人的姿态生活下去,这种人间的习俗更可悲。

一位哲学家曾经说过:植物的命运和人的命运相似,这是一切抒情诗的永恒主题。

……连这位哲学家的名字我都忘了,在这段话之后,他还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我只记得这句话。所谓植物,是不是仅指花开叶落,还是有更深的内涵,我也不知道。此时此刻,我感到佛教的各种经文是无与伦比的可贵的抒情诗。这样,即使我想对已故的你说话,而你已属于那个世界,尽管你的形象依然和在阳世时一样。我不如面对眼前壁龛里的你早开的红梅——我假设已转世为红梅——诉说衷情,这不知该叫人多高兴啊。哪怕不是眼前的名花那又何妨呢。我想象你转世成未曾见过的花,这些花生长在像法国那样遥远的国度一座不知名的山上。就是面对这样的花说话也是一样。可见我依然爱你,并且爱得如此深沉。

这么说来,我突然觉得真的在眺望那遥远的国度了。然而,我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嗅到这房子的芳香。

这芳香已经死亡了呀!

我喃喃自语,笑出声来。

我是一个从未施过香水的姑娘。

还记得吗?早在四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在澡堂里冷不防地遭到一股浓香的侵袭。我不知道这香水的名称,但赤着身子嗅到这种馥郁的香味,感到非常羞愧。唤着嗅着,我一阵目眩神迷。这时辰,正好是你抛弃我,瞒着我去结婚的时刻;这时辰,你正在新婚旅行的途中,第一个晚上在旅馆里洁白的床上,洒上了新娘子的香水。我不知道你结婚。我是在后来联想起来的。这两件事简直是同一时辰发生的。

你会不会一边往新床上洒香水,一边突然向我赔礼道歉呢?

你会不会突然想到,如果这位新娘子正是我……

西方的香水飘溢出当代世界的异香。

今天晚上,五六位老友到我家里来玩纸牌。虽是正月,却已过了年,玩纸牌也许不合时宜了。我们这把年纪,一个个都有丈夫、孩子了,玩纸牌有点不合适了吧。我们都知道,彼此的呼吸会使房间变得阴沉郁闷。这时候,父亲给我们点燃了一支中国香。这香气使房间变得清爽凉快了。但是,大家还是沉醉在各自的遐思之中。座间热闹不起来。

我相信,回忆是美好的东西。

然而在一个有屋顶温室的房间里,聚集了四五十个妇女,如果她们同时回忆起房间里散发出的强烈的恶臭,必然会使温室里的花朵全部凋谢。不是说这些妇女的行为丑恶,而是说过去的东西远比未来的东西更逼真,就像动物一样。

我一边想着这些莫名其妙的事,一边回忆母亲的往事。

我被称为神童,最早是在一次纸牌会上。

那时我四五岁,连一个片假名、平假名都不认识。不知母亲是怎么想的,双方酣战的时候,她冷不防地凝视着我的脸问道:“懂吗?小龙枝。你总是那样老实地望着我。”然后一边爱抚我的头,一边说:“你也来玩吧。小龙校也能拿一张嘛。”我这个对手是个无知的幼儿。大家把刚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直勾勾地盯着我一个人。

“妈妈,这个?”我漫不经心地,当真漫不经心地拿了母亲膝前的一张纸牌,用比纸牌还小的手按了按它,抬起脸仰望着母亲。

“啊!”先是母亲大吃一惊,接着大家异口同声地赞不绝口。于是,母亲说:这孩子连假名都没学过,侥幸赢了。大家是到我家里来做客的,不免照顾体面,说上几句好话,对胜负早已置之不顾。连唱牌的人也问道:“姑娘,准备好了吗?”为了我一人,她们三番五次地慢慢地唱牌。我又拿起一张牌。这张牌也拿中了。后来一连拿了好几张,也全都拿中了。可是,即使听了吟诗,它的意思我一点也不明白。连一首诗我也背不出,一个字也读不下来。然而,的确是拿中了。我只是漫不经心地动了动手。从母亲抚摸我脑袋那只手的手心上,我感受到母亲的无限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