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卷 第十章(第3/5页)

有一天,她向他叙述亨利三世[15]时代一个年轻女人的行为,眼睛里闪耀出喜悦的光芒,证明她的仰慕是真诚的。她是刚在莱图瓦尔[16]的《回忆录》中看到这个年轻女人的行为的:发现丈夫不忠实,用匕首把他杀死。

于连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一个处处受人敬重的,照院士说来,牵着全家人鼻子走的女人,居然肯用一种几乎可以说是与友谊相差无几的态度跟他说话。

“我搞错了,”于连立刻又这么想;“这不是亲密;我仅仅是一个悲剧里的那种心腹人,是她需要说话。我在这个家庭里被认为是有学问的人。我这就去看布兰多姆、多比涅、莱图瓦尔的作品。那样一来,德·拉莫尔小姐跟我谈起那些小故事,我就可以对其中的一些提出反驳意见。我希望从这个被动的心腹人的角色中摆脱出来。”

他跟这个态度如此威严,同时又如此随便的年轻姑娘的谈话,渐渐地变得更加有趣了。他忘掉了他那个心怀不满的平民的可悲角色。他发现她有学问,甚至很通情达理。她在花园里发表的意见,跟她在客厅里谈出来的那些意见迥然不同。有时候跟他在一起,她兴奋,而且坦率,跟平时她那种如此高傲,如此冷漠的态度形成了十分强烈的对比。

“神圣联盟[17]战争是法国的英雄时代,”一天她对他说,眼睛里闪耀着才气和热情的光芒。“那时候每一个人为了得到他希望得到的某一样东西,为了使他的党派得到胜利而战斗,不是像您那个皇帝的时代一样为了卑躬屈节地获得一枚十字勋章。您一定同意,相比之下那时候的人不那么自私,不那么卑劣。我爱那个时代。”

“而博尼法斯·德·拉莫尔是那个时代的英雄,”他对她说。

“至少他被人所爱,而且能像他这样被人所爱也许非常愉快呢。如今活着的女人,有哪一个接触到被斩首的情夫的脑袋,不会感到害怕呢?”

德·拉莫尔夫人叫她的女儿。伪善,如果要想行之有效,就应该掩饰起来;于连,正如我们看到的,已经把他心中对拿破仑的仰慕向德·拉莫尔小姐吐露了一半。

“他们比我们强得多的原因就在这儿,”于连单独留在花园里,对自己说。“他们祖先的历史使他们超越于庸俗的感情之上,他们用不着经常为他们的衣食操心!多么不幸啊!”他痛苦地补充说,“我不配谈论这些重大问题。我的生活只是一系列的伪善,因为我没有一千法郎的年金可以用来购买面包。”

“您在想什么,先生?”玛蒂尔德匆匆跑回来,对他说。

于连已经对鄙视自己感到厌倦。出于自尊心,他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把自己的贫困讲给一个如此有钱的人儿听,他脸红得厉害。他力图用高傲的口气表明他一无所求。在玛蒂尔德眼里,他从来不曾这么漂亮过。她发现他有了一种敏感和坦率的表情,那是他常常缺乏的。

不到一个月以后,于连一边沉思,一边在拉莫尔府的花园里散步,但是在他的脸上,不再有持续不断的自卑感带来的那种冷酷的和哲学家的傲慢神情。德·拉莫尔小姐说,她在跟哥哥一块儿奔跑时扭伤了脚,他刚刚把她一直送到客厅门口。

“她以一种十分奇怪的方式靠在我的胳膊上!”于连对自己说。“是我自命不凡,还是她真的对我有好感?她听我说话,甚至在我向她承认我的自尊心感到的种种痛苦时,她的神情是如此温和!可是她对无论什么人都是那么骄傲!如果在客厅里看到她这副表情,谁都会感到惊奇。可以肯定,这种温和善良的神情,她在任何人面前都不会有。”

于连力图不把这种奇怪的友谊加以夸大。他自己把它比做是武装通商。每天相遇了,在恢复头一天的几乎可以说是亲密的口气以前,他们几乎都要问问自己:“我们今天是朋友呢还是敌人?”于连明白,他只要让这个如此高傲的姑娘白白地侮辱一次,一切都会完结。“只要我稍微有点疏忽,放弃我对我个人的尊严应尽的职责,轻蔑的表示就会立刻跟着落到我的身上;如果我必须跟她闹翻,在一开始保卫我的自尊心的正当权利时闹翻,比起等到以后去击退那轻蔑的表示时才闹翻,不是更好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