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3/6页)

跟着他想到一个最重大的问题:如果他死了,母亲又该怎么活?他在这世上什么都没有了,母亲是他的唯一。而母亲也是一样,他就是她的唯一。她已经开始年迈,她的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一个没有丈夫又无儿无女的老太婆,会有着怎样的凄凉晚景?想到这个,涂自强眼泪又开始流得汹涌。整整一天,他只是心痛,而现在,心却碎了。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家里。母亲果然不在。桌上有一碗绿豆汤,里面放了糖。这是母亲为他做的。母亲每天熬一碗绿豆汤给他解暑。尽管他毫无饿感,亦无食欲,但他还是将那碗绿豆汤慢慢喝掉。他想,他这一生,也没有多少机会喝母亲的绿豆汤了。

整整一夜,涂自强都没有睡着。他把眼泪流干了,却似乎更为理智。死亡这个他想都没有去想的东西,与他之间,突然就成近距离,并且天天向他靠近,无人可以阻挡。他根本就救不了自己。他的人生只有这样的惨局。这是他的命运。他的时日无多,但他得在这不多的时间里安排好母亲。这大概是唯一可做的事。

他想,第一,不能让母亲知道这件事,要告诉她我被公司派出国了。第二,必须让母亲回到老家,这样就算没有收入,她可以生活,也会有人照顾。第三,我可以预先写好一些信,让朋友代为转寄,以求她的安心。第四……

涂自强突然又想到另一个问题:如果让母亲回家,他必须把房子盖好。而眼下,他拿什么来盖这房子,而母亲又怎么肯离开他而回到老家?如果母亲不肯回家,眼见着他死掉,她会有怎样撕心裂肺的痛伴随一生?甚至,她又怎样会有气力来安葬她唯一的亲人?

他抽丝剥茧般一层层地想着关于母亲的未来。直到自己精疲力竭,他仍然没有想好母亲的未来应该怎么办。

涂自强早上起来,又一次吐了血。但他已然不再惊慌。不就是个死吗?这算得了什么?慌又有何用?他照常去电脑城上班。照常按经理的调度做他所有的工作。脸上照常挂着他惯有的微笑。他不想让人知道他被判死刑,而且死期已然不远。

下午他破例提前回了家,母亲还没回来。他去买了菜,还买了点瘦肉。他不再有心思去看书,因为看书也没用了。他站在桌前,节奏缓慢地一根一根地择菜,然后又到公用厨房把菜洗净。天渐黑了,母亲还没有回来,他便又去淘米,自己开始煮饭炒菜。他做着这些时,便觉得自己的心与母亲靠得很近。

母亲这天回来得真是有点晚。但她的脸上却闪着红光,说话声音也似乎放大了一倍。母亲说她已经在外面吃过了。又说这家的法事办得相当热闹。希望自己死的时候,涂自强也给她这么办一场。涂自强不想听“死”这个字,因为这个字正紧贴着他的身影行走。

涂自强一个人吃饭,母亲依然叨叨地讲述她的见闻。涂自强突然说,妈,我们把老家的房子盖起来好不好?

母亲戛然停下她的絮叨,说你想回老家?

涂自强说,不是。我是觉得家里有房子还是踏实点。

母亲说,那就不用急。你眼下也不回去。盖好空在那里给老鼠住?

涂自强说,没准妈回家住一阵子呢?家里的地也都荒了。

母亲说,你在这,我回去做啥?你在哪我就在哪哩。你该不是嫌我了吧?

这个话题就谈不下去了。

时间仿佛加快了步子,眼看着就过去了一个多月。涂自强依然没有找到安置母亲的最佳办法。他跑了几家老人院,发现他所有的钱加起来都不够母亲在那里住三个月。他去民政局打听,像她母亲这样的老人政府能否助养,结果在民政局的办公楼里转了半天,不知该找哪个部门。问了几个人,回答客气而冷淡,他知道,他的寻找没有意义。他还去了妇联,也去了福利院,母亲没有伤残、又无病痛,并且还不算太老,似乎就应该自食其力。涂自强有点无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