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2/6页)

结果出来了。医生说,你们单位有人陪你来吗?

涂自强说,我是打工的哩。

医生又说,那……家里还有什么人?

涂自强说,我妈。

医生说,我想跟你妈谈一下。

涂自强知道事情不妙,忙说,我妈是乡下人,什么也不懂。您还是直接跟我说吧。

医生说,结果不是太好,你能扛得住?

涂自强苦笑一下,说扛不住也得扛。

医生便默默地在病历上写了几个字,然后递给他。

这是足以让涂自强魂飞魄散的四个字:肺癌晚期。他瞬间呆掉。医生叹息着给他倒杯水,让他冷静。

坐在医院的角落里,他呷着水,脑袋一片空白。他不知自己是否已经冷静,也不知道冷静是指什么。好半天,医生过来说,需要住院吗?

涂自强抬起头,有点奇怪地望着医生,说住院?

医生说,治疗呀。

涂自强说,怎么治?能治好吗?

医生便支吾着说,能延缓生命。

涂自强一阵头晕,他突然说,你是说我要死了?

医生说,情况好的话,或许还能活几个月。

涂自强惊说,才几个月?

医生又说,一年也说不定。

涂自强说,一年很久吗?

医生说,是不久。但你年轻,或许更长也说不定。

涂自强说,我能。我的身体一直很好。我能跟它斗。

医生便说,是了。精神状态是非常重要。准备住院吗?

涂自强突然想到一个重要问题,他说,住院需要多少钱?

医生说,是不少。住院是医保承担大头。

涂自强说,我没买医保。

医生便说,那你的医疗费谁出呢?

涂自强说,我自己。我靠打工谋生,也没什么存款。

医生便不作声了。涂自强也不作声。两人沉默良久,医生方苦笑着说,好好地生活几个月吧。

涂自强明白了所有。

他走出了医院。满目是世界的凌乱。他脑子里更是混乱不堪。他没有了目标,只是漫无目的地走呀走。他慢慢地走向了无人,走入了东湖深处。

落在湖上的阳光有些明亮,风微微的,把湖面吹出小小波纹。几支挡鱼的木栅,从水中冒出头来,有意无意地随水荡漾。他在湖边的草地上躺下。隔着树枝,他看到蓝得发白的天空。空中有如丝如片的云彩悬着。人生还有多少美好呀,而他却要别它而去。涂自强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从眼角一直流进了草地里。他对自己的人生有过多少设想多少策划,他想过自己穿西装的样子,想过自己开车的样子,想过自己住在高楼上向街道眺望的样子,想过自己抱着孩子和爱人一起逛公园的样子,也想过自己坐在有着老板桌的办公室里的样子,想过自己在文件上签字的样子,还想过自己被记者采访、大照片登在报纸上的样子,甚至想过自己参加人民大会堂的会议、与国家领导人握手的样子。他对自己的一生想过很多很多。为了这完美的人生,他一直都在作准备,也一直拼命地努力。他唯独没有想过他根本就没有人生。医生在检查结果上的四个字,轻易将他的人生从这个美好的世界删除,然后这世界从此与他无关。

涂自强哭着,又胡思乱想着,一直躺到天黑。夜晚的风比白天似乎更温,蚊虫也飞扑而来叮咬。对于涂自强来说,这样的热和这样的叮咬他已然不会在乎。他想,不如就躺在这草丛中死掉算了。

便是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母亲打来。母亲说,莲溪寺要做一个法事,明天会很早出门。她要跟寺里的尼姑一起去,今晚上就睡在那里了。你回来我不在家,你不用担心。涂自强嗯嗯了两声。

母亲的声音让他瞬间清醒。他坐起了身,不停地对自己说,我要冷静,我要冷静。就算要死,也要冷静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