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宽叶车前——『百草之母……蕴含着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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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阿尔布雷希特·丢勒[35]的非凡画作《大片草地》(1503),你会看到想象力突破了那个时代的艺术窠臼和文化束缚,把这杰作向前推进了三个世纪。在这幅作品里,绘画艺术发现了生态学。画中所画可以是21世纪初,或其他任何时候的任何一片荒地的任何一个角落。这是倾注了敬意与关切画出的一丛杂草,仿佛画笔下的它们是天堂里的花。

这幅画的结构极为简单。作品的结构即植被本身的结构,好像丢勒只是随意在土地上那么一铲,然后把铲起的这块草皮变成了画的框架。画的近景是三丛宽叶车前,这种杂草紧跟着人类的足迹遍布全球,追随之执着紧密,从它的别名“路旁草”和“旅人的脚”中可见一斑。簇拥着宽叶车前的是一束束草地早熟禾。两朵蒲公英已过了花期,但花柱上依然缀着少许黄色并向左倾斜着。画的最后方——也是全画中唯一一种不算常见的植物——几叶虎儿草茴芹在前方重重叠叠的草叶背后,只隐约可见。你观察这片植物的角度并非自上而下,也非其他常见的居高临下的人类视角,而是自下而上。作品下方几乎被斑驳的泥土填满,杂草扎根泥土中的情景清晰可见。最高的植物超出了画作的上缘,仿佛它们是高耸的大树,以树荫庇护身下矮小的同类们。整幅作品不但在视觉上优美典雅,还具备准确无误的科学性。呈现在你眼前的是一个小型生态系统,其中的每一个组成元素——从脚下潮湿的泥土到高处即将飞散的种子——都紧密相连。

丢勒之后,再没有人这么仔细地观察过这卑微的植物——直到有了19世纪早期的文学家们,比如“跌倒后”惊叹并爱上了杂草之美的诗人约翰·克莱尔,比如让少年维特躺进草地然后获得超凡体验的歌德——他笔下的画家主人公“卧躺在山涧那飞跌而下的溪水边的葳蕤的野草中,挨着地面观察千姿百态的小草;每当我感觉到我的心贴近草丛中麇集扰扰的小世界,贴近各种虫豸蚊蝇千差万别、不可胜数的形状时,我就感到那个照他自己的模样创造我们的全能的上帝的存在……”[36]

丢勒的《大片草地》不仅是第一幅描绘杂草群落的画作,还是欧洲第一幅真正意义上的博物学植物画,它预示着一种全新的对待大自然的人文主义态度。从植物画中现实主义的萌芽发展到丢勒的草地,足足经历了三百余年。中世纪时期的野生植物画基本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装饰性的,用来装饰《祈祷书》的边缘,画中是开花的草地,画风典雅;另一类是功能性的,给药用植物的描述性说明做配图。无论是上述哪一类,这些作品都毫无植物学上的准确性可言。诚然,如果需要的只是各个时节植物开花时的粗略形象,那么准确性就并不重要。但若要治疗疾病,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在当时人们认为具有治疗作用的物品中,植物可能要占到90%以上。许多药方的开具根据都是魔法与前科学时期对人体机理认知的诡异结合,后者中尤以古希腊和古罗马医生(如希波克拉底[37]和盖伦[38])推崇的四体液学说最具影响。但无论怎样谬误百出的诊疗系统,都要建立在正确鉴别对症植物的基础上。这就是草药书——一种记录药用植物特征、适用症和用法的书籍的作用了。

但16世纪以前草药书中的插图常被程式化地画成十分抽象的样子。并不是中世纪的画师们缺乏绘画技巧,当时的人物和动物画十分鲜活生动,作品可以在富有创造力的同时又毫不失真。但植物画却都像从同一本样本书中复制来的。这些图都极为简化并对称,花就是僵硬的杆上顶着形状不规则的一团,根就是把胡萝卜随便变个样子,仿佛植物们缺乏某种活生生的灵魂,没有什么品质值得艺术家们精心描绘。